教習禮儀的姑姑姓田,是宮中特意指到洛府的。
上頭的意思很明顯,這樁婚事不能再出差錯。
田姑姑來洛府當天,柳枝不到寅正就被叫起,往後更是每日卯初就要候著。
要不是洛晚荷勸過,這些個規矩,她是一點兒都學不進去。
田氏也頗為頭疼,傳聞中洛家大姑娘聰慧溫婉,教導她,本應是個走過場的閒差——然而相處幾日下來,她卻發覺麵前這位姐兒實在粗莽頑劣,性子跳脫,沒有半分京中才女的模樣。
“您怎麼又來了……您這麼著老盯著我,不累得慌嗎姑姑,您看您年紀也大了,咱們湊合著點兒,您寬寬心,回宮歇著不好嗎。”
不過五六天,盯著烏青眼眶的柳枝起身,睡意上湧,看著麵前衣冠整齊精神奕奕的田氏,還有早就梳洗整齊的洛晚荷,實在煩悶。
從前小姐極寵雲心院的仆婦,總是院中頭一個起身,更不怎麼叫她在晨間伺候。
柳枝這回一連這麼些天都要早起,叫苦不迭。
今兒為了學步態,她腦袋上頂著對兒累絲金鸞步搖,鸞口銜著的流蘇叮當響。
怨不得小姐平時最煩戴繁複的首飾,真是累得慌。
“大姑娘,您若能快點學好規矩,老身才能寬心。”
經了這麼幾天的相看兩厭,田氏自然知道,這位大姐兒也不喜歡她,索性拿手把人扶穩,將話攤開了。
“您心直口快,在自己院兒裡怨懟幾句倒沒關係,往後嫁到伯府,或要交際應酬,言談要更仔細些。”
“姑姑,這實在太墜得慌,您瞧,成日裡學這些,我也沒啥長進......”
柳枝一哽,抱怨未完,田姑姑卻自將她頭上的步搖卸了,換上更輕便的嵌珠長簪綰發。
又伸手給她發髻正中插一枚點翠鳳鈿,這回,腦袋上一時輕快不少,對鏡一瞧,卻不減莊重。
“姑娘若嫌戴這些麻煩,就記些旁的吧。”
“老身也是奉旨前來,咱們麵子上,總要過得去。”
田氏這話的意思是,都是奉皇命的人,彼此留一線,都好交差。
她想起一側的洛晚荷倒是一直端莊,回身囑咐道。
“你是個懂規矩的,我接下來教的,你也一並記著。回頭進了府,也幫你們姑娘多安排著。”
洛晚荷瞧著柳枝模樣,福身應聲。
接下來幾日,田氏對著柳枝,換了套章程。
田氏心想,這姑娘恐怕從小嬌養,親娘又不怎麼在身邊,恐怕是格外跳脫些,這短短幾個月,絕來不及慢慢兒教導。
她見柳枝雖粗蠻,心思卻很機靈,乾脆用最淺白的教法,教柳枝出門見客怎麼妝點最輕便又不失莊重,坐臥行走時怎麼端著姿態最省力,又教了不少應答時絕不會出錯的周全話。
果然,這麼著下來,麵上瞧著,柳枝的規矩也勉強能過得去了。
轉眼到了翌年五月初六,正是良辰吉日,洛晚荷出嫁,府中上下張燈結彩。
接親排場盛大,外頭吹吹打打,柳枝卻全不關心,滿心滿眼地盤算著明年她家小姐的科考。
她雖不愛讀書,科考的流程卻打聽得清楚,小姐往後要是外放做官,可得先攢不少銀子打點才行。
洛程雖直接斷了女兒科考的念想,嫁妝卻給了不少,夫人那邊更是給了足足的現銀。這些嫁妝都放在陸府可不行,裡頭的現銀,得跟小姐一塊去存了。
“小姐,到了。”
聽外麵喜婆喚,她才回神,轎子已停了。
轎簾被人掀開,透過蓋頭的縫隙能瞧見,一隻帶著薄繭的手伸到她麵前。
洛晚荷有些不耐地伸手,自從自家姑娘拒婚落水,無論外頭如何傳這陸小將軍俊朗高大,年少有為,她就是不大喜歡。
這洛小姐好像不大待見他。
接親的陸釗牽著自己新婦,自然能察覺到柳枝的不耐,心底有些納罕。
自己應當沒招惹過這位洛大姑娘吧?
但轉念想起自家府中女眷狀況,陸釗頓覺心累。
一應繁瑣婚儀走完,陸釗在外應酬賓客,柳枝被送進了新房,眾人散後,她總算鬆快些,自己就把蓋頭取了下來,頭麵也卸了一半,脖子總算輕省了。
折騰了一天,她整個人都是乏的。
“餓了吧?”一個瘦弱的身影推門進來,端著個小小的漆盤——是洛晚荷。
“好小姐,也隻有你惦記著我了......快來快來”柳枝眼睛一亮,伸了個懶腰,走了過去。
“噓,輕聲些。”洛晚荷把雞湯端給她,壓低了聲音聲說,“在這兒,你才是小姐,往後得記清楚了......”
“稍有不慎,就是欺君大罪是吧,我記得的,小姐。”柳枝擺擺手,笑盈盈地,洛晚荷趕緊喂她雞湯,讓她少說兩句。
直到柳枝喝完雞湯,外麵才傳來吵鬨的聲音,她趕緊把扔在床上的蓋頭重新待在腦袋上。
沒一會兒,在喜婆連聲道賀之後,她頭上的蓋頭終於被人給挑開了。
站在她麵前的少將軍身型高大,膚色偏黑,確實生得俊朗,臉上帶著溫和的笑。
“禮成——”
房中賓客賀著少將軍迎娶新婦,好不熱鬨。
“慢著!你們洛家真是好大的膽子,竟敢違抗聖意,偷梁換柱,欺我陸家!”
原本嘈雜的婚房一下子寂靜無聲,外麵進來一個盛妝冷臉的中年貴婦,她居高臨下帶著怒意的眼神在洛晚荷和柳枝身上轉了又轉。
柳枝臉色一白,長袖下的手緊緊攥著,洛晚荷也是一愣。
“不知婆母這是何意?”
柳枝起身,平靜地同那婦人對視。那人正是這府中當家的伯夫人,老伯爺遺孀,陸釗生母,陸王氏。
陸王氏冷笑一聲,喊來一個丫鬟道。
“將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那丫鬟忙跪下,顫巍巍道:“回老夫人的話,方才奴婢路過夫人房間,聽到夫人喊身邊的丫頭小姐,這丫頭說,往後她才是小姐,要記清了,夫人還說,稍有不慎,就是欺君之罪......”
“這話可屬實?若有半句虛言,你該知道是何下場。”
陸王氏下巴微揚,睨著地上的丫鬟。
“奴婢以性命起誓,今日所言,句句屬實。”
所有人都將視線落在了新婦身上,明眼人都知道,洛家若真敢偷梁換柱,可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洛晚荷主仆二人跪在陸王氏麵前,柳枝輕扯陸王氏衣擺,低聲求道。
“婆母,我跟夫君今日成婚,這麼多貴客還在,天大的事,也求您關起門來說清楚,若是驚擾了上頭就不好了......”
陸王氏拂開她的手,眼中精光一閃,冷聲道:“你也知道是天大的事?”
“來人,備馬,老身這就要要遞牌子進宮,絕不能容他洛家欺辱忠良!”
陸老將軍一輩子戰功累累,身後被加封二等伯,諡忠謹,世襲罔替,另賜一頂禦馬鞍,準其家眷隨時入見。陸王氏這一句備馬,是擺足了架勢一定要去告禦狀了。
“婆母,求您,莫驚擾聖上......”
柳枝滿眼驚恐,惶然掩麵,眼角帶淚。
洛晚荷這副身子本就生得貌美,如此梨花帶雨的淒弱姿態,更是讓人生憐。
卻沒人敢替她說話,此事尚無定論......哪個敢搭上家人幫她。
洛晚荷主仆兩個還是被押進了馬車裡,一行人浩浩蕩蕩,朝著皇宮裡去。
陸釗全程不置可否,看了眼身後湊熱鬨的妹妹陸柔。
“熱鬨瞧夠了?著人把此前整理的府中賬目預備出來,送到內院書房去,你嫂子回來估計要看。”
“哥?她有沒有命回來都不知道呢。”陸柔訝然看他,伸手在陸釗跟前晃晃。
“去就是了。”
陸釗一笑,陸柔不知他哪來的信心,撇撇嘴,還是轉身走了。
他眼力極好,自然能瞥見自家新婦一雙淚眼底下的那抹精光。
看著自己慣於拱火的妹子走遠,又送完賓客,陸釗回房咕嘟嘟灌下半壺茶水,揉把腦門,越發頭疼。
也不知道這陸府惹了哪路神仙,原就雞飛狗跳,現在,恐怕來了個更不是善茬的人物。
洛晚荷主仆被帶入宮中,洛府正院書房裡,也是一片愁雲慘淡。
“胡鬨!”
剛得了消息的洛程死死盯著麵前回話的小廝,眼裡冒火。
“你說,晚荷那丫頭竟敢讓柳枝易容替嫁……還,還被告到了宮裡?!”
“回老爺,聽著是這樣沒錯兒,小的豈敢胡謅。陸老夫人,怹已遞了什麼牌子,說是要押大小姐進宮去……”
“小的見那邊的架勢,像是要扣人,才趕緊溜回來,給您報信兒的。”
來稟報的小廝跑得呼哧帶喘,被他猙獰神情嚇得一哆嗦,腰弓得更低。
洛程一連逼問,沒聽著什麼新詞兒,他閨女找人替嫁這事卻越聽越真,隻好揮手叫那小廝退了。
他想再找人問一問,卻發覺洛府送親的人,果真一個都沒回來。
洛程跌坐在地上,良久才起身,熬油似的在書房轉了幾圈,卻想不出對策。
正惴惴不安往外走,卻聽著通傳——宮中來人了。
“程大人,宮裡傳您說話,勞您跟奴才走一趟吧。”
前來傳令的青衣傳令監跟程府有過往來,這次卻態度極恭敬,聽不出喜怒。
“公公跑一趟辛苦,隻是臣年老木訥,不知主子傳我何事……”
洛程跪下接了旨,趕緊理了袍袖,照常送上荷包,這次卻被推了回來。
“您抬舉,奴才不敢探聽主子心意,您請吧。”
那傳令監看了他一眼,隻示意他走,洛程心知不好,臉色越發灰暗。
宮道漫長,洛程跟在提燈宮人身後,冷汗連連。
這是欺君之罪,晚荷再輕狂,也不敢拿洛府上下的性命開玩笑……
他這麼安慰著自己,但轉念一想,又拿不太穩了。
上回那丫頭跳水,可是連命都不想要了。
萬一她真是失心瘋,怨上了自己,要拉闔府下水呢?
洛程不敢想下去,待走到聖前,他擦汗的帕子已經濕得能擰出水兒了。
他跪請帝後聖安之後,目光第一時間落在旁邊的洛晚荷和柳枝身上。
隻消一眼,他就頭皮發麻。
光看姿態,洛晚荷越發像她身邊兒的柳枝,反而一邊規矩端方的柳枝,更像是大小姐。
這丫頭真的瘋了!?
他趕緊收回目光,不敢再看,更不敢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