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災(1 / 1)

我王萬年 白商 3946 字 2個月前

兩月過去,齊國的天空也開始飄雪了。

但糧草籌備的進展很不樂觀,公孫鬥出使列國,要不就是不願借糧虎視眈眈等著齊國遭災,好趁機分一杯羹,要不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確實無糧可借,還有的與齊國死敵滕國結交盟好,不願得罪滕國而對齊國遭災作壁上觀。

闕漣那邊帶著銀錢四處購買糧食,也同樣遇到了阻礙,不知從那裡冒出幾支商隊,以比闕漣他們更高的價格攔截糧草,其他分路去購糧的也幾乎顆粒無收,隻有到最後氣不過的闕漣率領一隊人馬乾脆做起了無本生意,半道埋伏才搶了一批糧食。

但闕漣帶回來的糧草也是杯水車薪。

宣台宮的冬日第一場大雪落下來時,青盧宮接到了半個月前自東夷傳來的消息,芮夷族和藍夷族遭遇百年不遇的大雪災,搶掠了齊國東邊境線上的幾個城池。

緊接著又收到長郡和蘭邑傳來的消息,今年雪災嚴重,大雪持續數十日,原本加固的房屋被壓塌,連遷出安置地也受到雪災,牲畜被凍死,國人也死傷無數。

死傷無數四個字,對齊恕而言還沒有什麼概念,她沒有親眼見過屍橫遍野,也沒有見過餓殍遍地,她手上沾過人血,卻也不能想象屍骸如山的慘狀。

她在長安宮的日子依舊平淡而安穩,如人偶一般靜靜翻閱著典籍,無悲無喜,也無生趣,一切都與她無關,隻是偶爾會為齊王的憂愁而憂愁,這算她為數不多的羈絆之一。

公孫鬥出使回來便被齊王派去了東邊征兵,準備防禦芮夷和藍夷的再次劫掠,如果不是齊國也遭了災,齊王也許會順勢打一仗,出一出被滕國打掉兩座城池的惡氣。

闕漣也被齊王默許,帶著季夷族的人潛出齊國,去做無本生意。

從始至終,老瞿平沒有退步,齊王也沒有低頭。

闕漣等人劫掠來的糧草不經過泠都城,齊王下令直接送往長郡和蘭邑,日子一日日熬著,齊王的頭發都愁白了幾根,嘴上因著急上火起了幾個瘡,侍醫為他上藥時小心翼翼清理濃瘡,磨磨蹭蹭了半天,齊王嫌他手腳慢,自己抓起帕子往唇上用力一搓,吃痛地嘶了一聲,手指隨意沾了藥汁自己抹上,便不耐地揮手將人趕走。

齊恕看在眼裡,終於向齊王提出,想要去郯國聯姻。

對她而言,她隻想過一個稍微好一點的生活,對齊國的王位,她並沒有什麼心思,也許陌生的郯國不是一個好去處,但能解決齊王的燃眉之急,有齊國做倚仗,她的日子應當不會太難過。

齊王聽後大怒,厲聲質問:“是不是公子兼和老瞿平對你下手了?寡人這殺了他們!”

齊恕忙說不是,急火攻心的齊王已經聽不下任何話,提上齊王劍,便要去殺公子兼。

齊恕快步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齊王猶要掙脫,齊恕發出哭聲:“父王、父王、阿父——”

疊聲的叫喚與小女兒的哭腔聲中,齊王才拉回理智,停下腳步。

他噔地鬆手,手中齊王劍哐當落地,齊王百感交集地回望緊緊抱著自己腿的小女兒,眼睫上晶瑩綴著一顆淚珠,艱難地咽了咽嗓子,顫抖著手緩緩蹲下,緊握住齊恕雙臂,“我兒,你方才叫我什麼?再叫一遍。”

齊王滿心慈愛滿眼期待地望著齊恕,想要再聽她叫一遍剛才的稱呼。

齊恕自覺自己方才的失控與失態,此時快速恢複冷靜,隻得生硬的叫一聲:“阿父。”

公孫鬥好幾次教過她,齊人子女稱呼母與父,常以阿字綴前,在齊語裡,阿父阿母是最親昵的“我父我母”之謂,如她那般稱呼父王在王室之中倒也沒錯,但也不算親近,齊王好幾次明示公孫鬥,讓他設法幫他們拉攏一下父女感情,他總覺得他們父女之間,有很深的隔閡和距離感,齊恕的冷靜與淡漠,時常讓齊王忍不住半夜反思自己是不是對她還不夠好,又悔恨當初自己無力,不能將自己的女兒接到身邊撫養,讓她在外麵吃了很多苦。

當她終於叫出這聲阿父時,齊王抱住她喜極而泣,任齊恕再如何將自我與此時代剝離,此時心中也不免起波瀾,又叫了一聲阿父。

半晌,齊王收拾好心情後,又將齊恕抱起,坐在他腿上,問她:“這些日子寡人事忙,沒有去長安宮看你,可是宮中有人對你不敬,令你過得不愉悅?”

齊恕搖搖頭說沒有。

齊王又問,“那可是長安宮中衣食住行又不合心意之處?”

齊恕也說沒有,但她注意力都在齊王抱她的動作上。

這些親近的舉動是一個父親對女兒再正常不過的疼愛,但每次齊王抱她都讓她很不自在,畢竟從心理上來說,她並不是齊王眼中的幼童稚女,也還沒法全心全意將宣台宮當做自己的家,將齊國當做自己的國,將齊王當做自己的親生父親。

但她還是沒有掙脫齊王,努力在這份彆扭不適中漸漸尋找一個可安撫自己的理由,不要打擊齊王的慈父情。

齊王又問,“若不是在宣台宮中住得不合心意,那為何要離開齊國,去郯國那麼遠的地方聯姻?”明明起初她也不願去郯國聯姻。

齊恕想了想,坦言道:“長郡與蘭邑災情嚴重,芮夷與藍夷又在此時生事,兒不願見父王處在兩難之間,進退維穀。”

齊王笑道:“阿父乃堂堂齊王,又有滿朝社稷之臣,何用稚子憂國。”

其實齊恕想說,明明齊王手上有兵,卻不直接對違背王令的潥穀曲氏動手,老瞿平屢次抗衡,齊王也隻能僵持對峙,這與她印象所知的王權大相徑庭,就算是在縉國,位高權重的孟宰在老縉王麵前也要看臉色做事。

潥穀不納糧那就搶,先拿曲氏開刀,如老瞿平這樣雖不是齊王卻等同於齊王的權貴,從來不是任何妄圖有所作為的君主能容忍的臣子,齊王與老瞿平之間必得有一個要乖乖低頭,這是遲早的事,奪權立威,這種事宜早不宜遲。

齊恕猶疑片刻,將心中所想說出來,齊王先是一愣,繼而大笑,拉著齊恕坐到一旁欣慰道:“不愧是我齊國小君,有人君之範。”

但是齊王又歎氣解釋道:“寡人何嘗不想這樣做,可內鬥乾係一國興亡,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如此行事。”

齊恕默然,她看來,齊王像一個修補的木匠,和老貴族們拉大鋸扯大鋸,鋸下來一星半點的木頭,用於修補齊國這座高屋。

齊恕麵上表示了然,心裡卻不以為意,老瞿平等身為社稷之臣,在此危難之際仍因一己私欲置公事國事於不顧,留之何用?一座破舊的屋子再怎麼修修補補,也經不住幾場天災,不如徹底毀掉,重新蓋,如何裝修如何陳設皆隨自己心意。

她沒有張口,衣袖就被齊王起身動作扯了一下,齊王麵帶擔憂焦慮,齊恕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大殿外青冠傳喚捧著一卷竹簡急急進入殿中,口呼“王上”,拜倒在齊王腳下。

就在她打量揣度之際,青冠侍人稟報:“王上,汜水急報。”

長郡雪停之後,傷亡慘重,賑災糧草匱乏,災民流竄侵擾周邊搶奪糧食,與汜水白泥村人發生械鬥,出現重大死傷。

這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行船又遇打頭風。

早知道今年齊國會發生雪災,就不用糧草和縉國換地了。估計當初回國以糧換地又換馬的計策有多少人高看她一眼,現在就有多少人背地裡罵她。

不過當初以糧換地時,誰又能想到現在?

發生了如此嚴重之事,齊王想親自去看看情況,可泠都城中得有人坐鎮,可用之人又都派出去了,一時之間,齊王在用人上也犯了難。

不得已,齊王隻得暫時放下個人情緒,向老瞿平低頭,派親從聞莆親自去請老瞿平進宮議事。

稱病在家的老瞿平與瞿賓等人送走傳信的聞莆,瞿賓哼笑:“終究還是他先低頭,這時候才知道是誰離不開誰。”

老瞿平坐在床榻上,捂著錦被,屋裡燒著火盆,方才不曾起身迎接聞莆,現在又不讚同地看了瞿賓一眼。

瞿賓立即閉嘴,頷首認真低頭站在一旁,半晌,見老瞿平不說話,方悄然抬頭看了一眼:“叔父……不進宮?”

老瞿平忽然問他:“就非公子兼不可?”

瞿賓“啊”了一聲,反應過來,頗為難地說:“叔父,我與兼自幼相識,又結了兩小兒的親,已是利益一體,這儲君之位若說給誰最好,我心裡自然認為還是給兼。”

“時弟沉屙難起,朋兒又……文漪雖聰慧,但畢竟是小女兒,又在年幼,子侄說句不好聽的,憑叔父能澤蔭三代,可世事變化如雲,倘叔父有個不測,瞿氏一族如何是好?”瞿賓道,“若公子兼能繼位為齊王,瞿家便能繼續數代權貴,朋兒將來的日子,也能走得順些。”

老瞿平沉沉歎了口氣,到底年紀大了,多了老年人的暮沉之氣,想到先王當年將太子臼兒交到他的手上時說,“子平,我將太子交給你,也將齊國的江山社稷交給你,你替我好好管教,他年王位之上,萬不要讓人說出此子不似人君的話。”

老瞿平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一個好師傅,但齊王臼兒已然是個不錯的王,若說不似人君,在他看來沽名釣譽無擔當如公子兼才是真的不似人君。

可想想自己那纏綿病榻隻剩一口氣的兒子瞿時,再看看床尾抓著一個酒爵玩了一整日的癡呆長孫瞿朋,還有窗外白雪蓋滿肩頭,捧書誦讀的幼孫女文漪,老瞿平微微閉目,心中歎息,先王啊,子平對不住你。

“替我去向王上告罪,就說我病痛纏身,不堪重任,值此困危之際,還請大王以社稷為重,立儲君監國輔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