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宮彆稱宣台宮,其實是一個巨大的宮殿建築群,主要有四大宮殿,齊王所住的青盧宮、齊恕所住的長安宮,還有弋臨宮和正雲宮。
先王住的正雲宮,隨著先王的去世,齊王繼位後,以感懷先王的名義將其封鎖,而弋臨宮距離朝會的宣政殿較遠,舊長安宮占地不廣氣勢不足以支撐一國氣象,一般不作為曆代齊王的居所。
青盧宮與長安宮相距不遠,沒多久就到了。
比起翻修一新裝飾精美的長安宮,青盧宮更注重恢宏大氣,裝飾古樸典雅,如同一位沉肅威嚴的王者。
聞莆將她引入室內。
坐在正位的是齊王,他的坐下方僅次於齊王的位置坐的是一個頭發斑白的清瘦老者,昨天在宮宴上並沒有看到他,以齊恕在縉國的經驗來看,能坐到這個位置的,大約是如同縉國孟宰一樣的人物,若不是正在掌權領國,便是曾經掌權領國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重臣無常禮,國君為表重視,常常會給與非一般的禮遇。
根據公孫鬥曾經給她介紹過的情況,齊恕猜出了這個老者的身份——齊國上大夫瞿平,先王時曾總領國政,後來又加封太師,教導當時還是太子的齊王臼兒,也是齊國的老貴族。
在公孫鬥的描述中,老瞿平與先王是難得的君臣相和,但齊王臼兒與這位老師的關係似乎並不是特彆好,繼位後,與老瞿平的衝突不少。
譬如齊王想要打破先王立下的製度陳規,想在齊國實施變法強國,老瞿平聯同老貴族們從中作梗,使當時總領變法的路溧灰頭土臉地敗出齊國,又被滕國招攬,滕國采取了路溧的變法,使得國富兵強,四處開疆拓土,滅了蘇國,將齊國西進的門戶死死掐住,被包圍在東部地區。
齊恕跨過門檻,朝著齊王走去,一身繁複的宮裝令她行動都變得遲緩很多,也顯得沉穩許多。
她不想跪,於是站在低矮的三級殿階,用孩童稚嫩的聲音問:“父王召兒何事?”
齊王似乎才和老瞿平爭執過,雙方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見到齊恕來,齊王才勉強擠出個笑來,慈愛地朝齊恕招手,“來陪父王用朝食。”
齊恕看向頭發斑白的老瞿平,問:“老者與父王有要事商議否,若有,兒可稍後再來?”
齊王道:“並無,我兒過來。”
於是在齊王慈愛的目光中,齊恕朝齊王走去。
齊王問:“老太師是要留下來與寡人一起用膳?”
“多謝王上,臣不用了。”老瞿平因為方才和齊王的爭執而不悅,說話也不是很客氣,杵著拐杖起身向齊王拱了拱手,便退了出去。
青盧宮的宮人早就得到齊王的吩咐,準備好了齊國最好的美食,低眉順眼的宮人們端著菜肴魚貫而入,將菜食擺在案上。
有齊恕在縉國時,焦斛從齊國帶去的佳釀,有醬肉,自從知道她喜食美食後,宣台宮就新征召了民間擅於做新奇菜肴的廚子,凡研究出來新的美食,都儘量延長儲存時間,送往縉國給她,儲存不住的,就等著她回來了。
發明新菜的廚子在旁邊認真向齊恕介紹每道菜的特點,此時代烹飪手段不豐富,大多都是用煮或蒸,鐵鍋炒菜什麼的,是沒有的,但眼前的菜肴看起來已經很有食欲了,尤其那條看起來色香味俱全的魚。
齊恕提著箸食指欲動,又看了看齊王,畢竟整個這裡還是他最大。齊王笑眯眯看著她,道:“這是泠水魚,老齊人世世代代不忘的故國滋味,快嘗嘗,都是為你準備的。”
她便不再客氣,嘗了嘗案上美食,剛入口,眼睛都亮了。口腹之欲得到極大的滿足!
齊王樂得在旁哈哈大笑,也提著箸道:“寡人也嘗嘗。”
父女二人一頓朝食吃得笑聲不斷,但被趕回家的老瞿平就沒那麼高興了,非但不高興,還很憤怒。
回到家的老瞿平一跨進門就砸倒了旁邊的青銅燭台,在家中等候的微胖男子與一中等身材的相貌普通的男子便迎上來。
正是昨日宴會上的公子齊兼,與幫公子齊兼說話的瞿賓,也是老瞿平的侄子。
二人連聲問:“老太師為何發此大怒?”
“豎子!小兒!不知禮儀,蒙昧無禮!先王尚且給我三分薄麵,一個不向我行禮,一個催著趕我走!簡直豈有此理!”
齊兼與瞿賓互相對視了一眼,先是說了好一番話,將老瞿平安撫住,把氣捋順了,瞿賓才問:“那令齊恕嫁往郯國的事……”
提起此事,又想起方才在青盧宮中,把氣才捋順的老瞿平又憤而砸掉手上的茶具,對齊王破口大罵。
方才在青盧宮中,齊臼兒竟冷笑著跟他說:“老瞿平,你就這般看不慣寡人舒坦就彆怪寡人也不讓你舒坦了,寡人的女兒才回來這第二日,你便盤算著讓她嫁出去,既然與郯國聯姻有這諸多好處,寡人把你送去服侍郯國的君太後怎麼樣?”
見老瞿平又發怒,瞿賓又趕緊將人安撫住,勸道:“叔父勿動怒,氣大傷身。”
齊兼也勸:“老太師莫非沒同王上說清其中利害?郯國緊鄰莒國,莒國被滕國所滅,切斷了齊國西進的門路,若齊國與郯國聯姻,前後聯合,逐漸蠶食原莒國土地,到時候齊郯兩國連通,便打開了齊國西出的大門。王上想不清楚,你老太師可不能糊塗了。”
且郯國國君尚在少年,與齊恕年齡相仿,現在聯姻,等郯國的君太後去世,便可由齊恕與郯君掌握郯國,等於成為齊國的屬國,於齊國有大利啊!
老瞿平原本就不甚喜歡齊兼,此時聽他這番話,也不掩飾鄙薄之意,白了他一眼,縱他也不喜歡齊恕小兒,但有一句話她說得沒錯,齊兼並非真坦蕩君子。
哼了一聲,“於齊國有大利?我看是於你公子兼有大利吧?”
原本齊恕沒有回齊國,那齊國的王位將來就是齊兼的——隻要他活得過齊王,但現在齊恕順利回來,以齊王對齊恕的疼愛,若著意培養,將來未必不會把王位傳給齊恕。若是在山西列國,一個公主,除了聯姻,翻不起什麼風浪,可偏偏是在齊國,那些收服的部族不少是女族長……
甚至退一萬步來說,齊恕回來,若她是個平庸之輩,養著也就養著吧,若要爭王位,沒那麼容易。隻是個無關緊要的公主,稱小君就稱小君吧,就當是和齊王修複關係了。
可她剛回來就給了齊國一個投名狀,給了公子兼一個下馬威,齊王封她為齊泠君,卻沒有給封地。
齊是什麼?是齊國!泠是什麼?是發源於古齊地,蜿蜒流淌過大半個齊國的泠水!齊國的國都就叫泠都城!
這不,昨夜宮宴剛下,就有人開始稱讚齊泠君,齊兼回去後就坐不住了,召集門客商議出這個占據為國牟利的法子,來請老瞿平去和齊王談話。
“既然私下同齊王商議無果,不如把此事放到朝上去說。”瞿賓建議道。
到時候聯合一眾老貴族,不怕他齊臼兒不同意。從古至今各國貴族與國君共天下,他齊臼兒能當穩這個齊王,少不了老貴族給他拱上去,鎮壓其餘公子的野心。
而宣台宮中,齊王與齊恕用完朝食,便帶她出去遊覽宣台宮,指著各處向她介紹,一直在同她聊天,想知道她過去十多年的日子是如何過的。
齊恕在縉國的時候,就是作為人質處處受到監視管束,沒什麼稀奇的經曆,隻是提起一嘴在縉國與卉岸和衛國太子共結仇,被欺辱之事,齊王不禁紅熱了眼眶,握著她的手憐惜道:“都是父王的錯,害得我兒受苦了。”
齊恕笑了笑,對齊王道:“都已經過去了,兒已經回來了。”
齊王對她的好她都看在眼裡,說不感動也不可能,倒真從他身上感受到了父愛。
遊到一處偏僻的小殿,齊王停下腳步,望著寂寂無人的殿門,愣神了好久。
齊恕抬頭,看到上麵寫著“在茲館”。
沉寂的宮門已不複往日榮光,殿前春草葳蕤,愈發顯得禁苑深深,隻有一條清幽的小徑還時常有人打掃,使之不至於太過敗落。
齊王推開殿門,進入小苑,裡麵樹繁花茂,隻是無人精心剪裁打理。
“此處是先王芮美人的住所。”
齊王語氣平淡,似乎已經從他的語氣中聽不出情緒了,但遲緩的動作還是暴露了他內心的波濤洶湧。
齊王帶她進入在茲館,宮室不大,甚至稍顯陳舊簡陋,柱子上有酒爵砸出的坑窪,有刀劍砍過的痕跡,砍得亂七八糟,看得出來曾經在這兒住的人過得並不快樂,並發泄過心中的鬱悶。
齊恕心裡一直疑惑她的身世,趁此機會,問齊王:“我母氏也曾住在這裡嗎?”
齊王撫摸著殿中柱子上砍過的劍痕,緩緩地點點頭。
“芮美人去世後,杵子無人教養,就住在在茲館。”
念茲在茲,原本的在茲館,是先王給寵冠一時的芮美人住的,應該見證著一個君王的寵愛,可惜,襄王有意,神女無心,東夷部族的女子充滿野性,難以馴服,於是原本昭示恩寵的精致宮舍,成了強製馴服的囚籠。
他們在一張沾滿墨跡的書案前坐下。
齊恕問:“父王與母氏是在此相識相愛的?”
“不,不是這兒……”齊王笑了笑,回憶起從前的舊事。
那已經是十幾二十年前了,他還是齊國的太子,而杵子隻是一個被遺忘的妾夫人之女,還是犯了先王之怒差點被處死的妾夫人之女,他們之間本該交集很少。
可是一年祓禊節,祭祀春神的太子走出宣台深宮,被出遊的女子團團圍住,用表達愛意的鮮花和果子砸了一身,隨眾都在打趣地笑他,隻有他窘迫地東遮西擋,還是差點被砸出滿頭包。
一個麵容姣好的少女提著劍闖進來,高昂著頭顱,趾高氣揚地攔在太子臼兒麵前說:“他是我的,都不可以和我搶!”
有人不服,問:“祓禊之日,男女交遊,全憑樂意,憑什麼他就是你的了?”
少女抬劍指著那女子道:“那要不你打贏我,從我手裡搶過去?”
於是,她們打了一架。
“她們打了嗎?誰贏了?”齊恕問。
“你母氏贏了。”陷在回憶裡的齊王淺笑,“我從未見過那樣驕橫的女子。”
宣台宮的女子,都是規矩的,或是老成的,在先王的規則之下,一切向中州各國學習,打壓女子的地位,於是才有剛歸順不久的芮夷族叛亂。
杵子打贏了那不服的女子,理直氣壯地搶走了太子臼兒,她戲弄他,輕薄他,一切都和父王給她安排的那些貴族女子那麼不同,她編造了一個外族貴女的身份,被嚴格管束的太子臼兒被深深吸引,與她傳遞詩文,數次借公務之便出宮與她遊玩。
太子臼兒以為他們相愛了,就在他高興地領著杵子到齊王麵前,說想要娶她為妻時,卻遭到一道晴天霹靂。
杵子根本不是什麼外族貴女,而是他的妹妹,被放養在偏僻的在茲宮的芮美人之女。
儘管她被先王打得幾乎沒了半條命,卻還是不屑的笑。
她說:“高貴的齊王陛下,你抱守著你的嚴苛規矩,可是你沒想到吧,你親自教養出來的兒子,和你的女兒做了這世上最不守規矩的事。”
先王大怒,太子臼兒不可置信地看著杵子,因為那時候他們並沒有做到那個地步,但太子臼兒卻在她臉上看到得逞的微笑,她咬死了他們做了不該做的事。
她是故意的。
她知道他的身份,她精心編造謊言,就是為了引誘他,讓他愛上她,然後又在全天下麵前“揭穿”他犯了一個多麼令人唾棄的錯誤,令他百口莫辯。
“她是在報複。”齊王臼兒露出一個苦笑。
報複先王對她們母子的冷落近乎囚禁,報複先王對叛亂的芮夷族的暴力鎮壓。
芮夷族至今仍與齊國為敵,寧死不降,就有當初先王暴力鎮壓留下的惡果。
自此,臼兒亂妹的醜聞天下皆知。
“後來呢?”
“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