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斛不在，鄭恕趁此修養了幾日，能下床之後便獨自一人練習劍術，或按照焦斛的囑咐削石刻字。

一塊三尺厚的灰石，從焦斛來教她劍術起便一直讓她刻，削了刻，刻了削，年複一年，此時石頭已刮削去大半，剩下不足一掌之厚，鄭恕的刻石之力也愈發醇熟，手腕沉穩有力，靈活自如。

數日之後，焦斛與陽佟回來，二人皆披了一身雪。

焦斛抬手為陽佟拂拭去頭頂肩上積雪，解下披衣掛在釘入土牆的木錐上，在燒飯餘下的火灰上烤了烤手。

跟在焦斛身後的陽佟小師弟，圓潤的小臉上眉頭緊蹙，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看起來此行不太順利啊，鄭恕心道。

“師傅與師弟可用過哺食？”鄭恕問道。

“尚未。”焦斛回答。

鄭恕便讓向姬取來食物，供焦斛與陽佟食用，但從頭至尾陽佟都無甚食欲，一直歎氣連天。

明明一幼稚小兒，卻作耄耋老叟深沉姿態，幼稚與成熟相互衝突，不免令人發笑。

焦斛寬慰道:“申和君已接到來信，監禁你親族的是鞠眙上卿，鞠眙亦是鄢國忠義之士，你父翁母媼未必就有性命之憂。”

陽佟道:“隻是那東郭邊奸佞小人，大王臥病，縉王又遲遲不肯放太子歸鄢，我擔心……”

“憂心父母是為子之孝，但你年紀尚小，憂心也無用，不若保暖衣食，此事自有大人操心。”

陽佟口中的東郭邊便是鄢國相邦，與鄢王年幼相交深受信賴，然才智不足，對內倚仗鄢王之勢強橫無度，對外又怯懦膽小主張以和為貴，麵對強縉，頻頻退讓，不僅勸說鄢王送出太子鄢安質縉，還企圖割讓城池，被阻止後縉國興兵伐鄢，東郭邊又一力主和，撤換了主將陽皮休導致鄢國大敗，東郭邊反而將陽氏一族或監禁或斬首，陽佟便是在焦斛遊曆鄢國時拜他為師，逃出來的。

申和君是縉國貴族，也和陽佟一樣擔心縉王薨逝後東郭邊扶持一傀儡王子上位，那鄢國就徹底成了東郭邊的天下了，所以向鄢王請命來將太子鄢安迎回去。

但縉國顯然更樂見鄢國落入東郭邊手裡，讓鄢國自己衰弱下去，所以申和君向縉王提出要迎太子鄢安回國，縉王便一再推脫，還將申和君也留下來，縉國剛打贏了鄢國，申和君暫時也無可奈何。

鄭恕一邊在旁刻字，一邊聽他們的談話，結合他們這段時日以來的行動和言語，拚湊出鄢國的現狀。

如此惆悵了半日，鄭恕告訴焦斛，她身體已經大好，可以繼續學劍了。

焦斛點點頭，不作回答。

第二日清晨，薄霧白紗般的輕雲掩過天邊一弦月，踩之簌簌有碎玉聲的雪鋪蓋在地上牆上屋簷上。

鄭恕照常早起學劍，推開門便見焦斛一身短打，手持長劍，背影落拓，站在空曠的小院中。

冷風吹來，鄭恕下意識縮了縮脖子，恰焦斛轉身過來，她立即伸出脖子，扛住寒風，恭敬喚了聲:“師傅。”

“拿上劍，跟隨我去外麵引氣練身。”焦斛簡潔說道。

鄭恕知道焦斛這是終於願意教她修煉內功了，一聽頓時興奮，提高音量道了一聲:“是！”

卻察覺到焦斛極細微的蹙眉不喜。

鄭恕悻悻抿唇，壓低聲音重新應了一聲:“喏。”

焦斛轉身離去，鄭恕忙拿上劍，關上房門，快步跟上焦斛。

此時還在夜中，她住的這個小村莊都還在睡夢裡，大雪覆蓋下，如同一片曠野。

深一腳淺一腳踩進雪地裡，有遲滯碎玉之聲，頗有韻律。

這是生產力還沒那麼強盛，且諸侯相互征伐的時代，哪怕是在縉國的都城曲陽城，她所住的外城也很荒蕪。

走出這處小村落後，便可以看到一片荒田，還有冬天枯敗的樹枝掛著晶瑩的冰柱，幾乎沒有人的痕跡。

淡淡月色下，枯樹林中傳來一陣夜梟的啼叫，再往前似乎還有什麼動物悠而長的嚎叫。

已經走了半個時辰的鄭恕喘著粗氣問:“師傅，還有多遠？”

剛一說完，焦斛便停下了腳步，淡聲道:“到了。”

錯開焦斛擋住視線的身形，借著月光與雪色，鄭恕看到前麵不遠處是一處狹小穀地，穀中有一處湯池，霧騰騰冒著熱氣，如同輕薄的絲紗，湯池周圍積雪熔化，還有青綠色的草木嫩芽，溫熱之氣傳來，鄭恕一時不知道是自己爬山爬熱的還是被湯池熱氣熏的。

“這是湯池？”鄭恕問道。

焦斛不變神色地看了鄭恕一眼，“是，天然造化之湯池，與宮室之中的不同。”

鄭恕點點頭，確實不一樣，等喘息均勻後，這山間雪色與月色之間雲霧繚繞的湯池熱氣莫名有種沁人心脾的清透之感，令人神清氣爽，與她在鄭國宮室中用過的湯池熱浴大不相同。

焦斛問:“可知天地萬物皆有照映，譬如人有五臟，心肝脾肺腎，心火則口舌生瘡心煩氣躁，肝火則頭暈腦脹麵紅目赤，腎火則手腳心熱口乾舌燥……表狀不一，解症之物也不一，屬五行生克之故，五行之外還有一氣，便是我一脈劍術家所汲取習練。”

“人有五臟六腑還有十二經脈，經脈之間陰陽相濟、首尾無端，配以呼吸吐納引氣疏導，以意行氣，練精、氣、神三者合一，使武者內勁而不露於外形。”

然後鄭恕依焦斛所言，盤腿坐於湯池旁的一塊大石上，在這寒冷冬日，這樣巨大的石頭竟然是溫熱的。

鄭恕訝然一瞬，便遵照焦斛的話，雙目微闔放空思緒凝神靜氣，根據他的言語指點配合呼吸吐納。

焦斛在她頭頂百彙穴，自上往下經頸肩後背乃至於兩臂，幾下拍點之後，鄭恕奇異地發現，一股酥而麻的細小暖流漸漸流遍全身，使全身貫徹通暢起來。

鄭恕忙在焦斛的指點下，試圖掌控這股似幻似真的氣，以意行氣使之遊走於經絡之間。

“氣有清濁，吐故納新，氣清則神暢，氣濁則神昏，陰陽互轉而製在氣……”

……

雙目微闔，呼吸均勻，似乎是睡著了。

待得一縷清陽照出，雙目從漆黑中漸漸感知到暖紅光亮，鄭恕轉醒。

分明不過呼吸片刻，卻已經過去了幾個小時，天光大亮了。

焦斛手裡轉半截削尖的枯木，屈膝靠在另一塊大石上，劍抱在懷中。

“醒了？”焦斛說道。

鄭恕點點頭，從大石上站起來，隨即見焦斛將手上的半截枯木扔出去，擊中一隻雪地中的灰色野兔，就在離她不過三步遠處，汩汩鮮血頓時從野兔身上沾染到雪地上，隨著血腥之味蔓延，鄭恕隱隱察覺到危險靠近。

緊接著焦斛輕輕點地，一躍騰空數丈高，曠遠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以氣引身練劍，朝食之前回到住所。”

說罷，足尖輕點樹枝離去。

“師傅——”

猝不及防，一匹野狼躍出來奪走剛才那隻野兔，鄭恕環顧四周，十幾匹目光泛著幽冥之光的狼將她團團包圍，並逐漸靠近。

混蛋！

鄭恕抓緊了身邊的仰光劍，心裡把焦斛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心中生出一萬個弄死他的想法。

但隨著狼群的靠近，她的憤怒轉為恐懼，緊緊握住手裡的仰光劍，令她更為絕望的是，此年代的劍大都比較長，尤其貴族王族的劍，不以實用為先，而多用來彰顯身份，畢竟需要貴族王族親自拔劍戰鬥的場合少之又少，如她這樣殊死搏鬥的幾乎沒有，所以貴族的劍通常鑄造得比較長。

她在學室的時候還聽夫子說過，曾經有一個小國的國君，遭遇了刺殺，彼時宮室中無侍衛郎官，國君的床幃上掛著象征身份的長劍，國君一邊呼喚侍衛郎官，一邊試圖抽出劍與刺客抗衡，誰料劍太長，國君情急之下忙於躲避刺客的劍，竟拔不出劍，最後死於刺客劍下。

可笑的是，後來的諸侯仍以佩戴長劍為榮，隻是加強了宮室的護衛。

齊王不知是不是以佩長劍為榮的諸侯，但這把仰光便很不符合她此時十餘歲少女的實戰使用，何況她生下來昏睡三年發育本就比同齡人不足，質縉多年又沒有富裕的環境將養，雖習武強身，但……

一匹狼朝她迎麵衝來，鄭恕抓住仰光劍，拚儘全力朝它奔去，即將靠近時雙膝跪地從狼身下滑過去，電光火石之間刺中一匹狼的胸膛。

一股灼熱滾燙的鮮血淋在她臉上，模糊了眼瞼，鄭恕忍住胸中翻騰的難受滋味，血液似乎因這狼血而沸騰，眼神也似乎因這廝殺而更加銳利。

但隨即另一匹狼從身後撲來，將她的袖子撕扯下，劃出兩道血痕。

又有野狼從身側衝出，鄭恕揮劍砍去，趁狼躲避之機立即就地一打滾，滾出幾米遠的距離。

鄭恕握著仰光靠在樹根下，緊惕而緊張地盯著對麵的狼群。

打不過的……

她心裡這樣想。

這不是孤狼，而是群狼，她有幾成勝算能逃出生天？

殺了一匹狼後，其餘受傷的狼和彆的狼比剛才更猛烈地衝殺過來，又一輪拚殺過後，鄭恕已經體力不支了。

毫無勝算……

她棄了手上的青銅劍，從懷中掏出短匕，抹了把臉上的血，從泥濘不堪的地上爬起來，再度刺向朝她撲來的野狼。

纏鬥之中，“嗖嗖”的風聲從空中傳來，片刻之間，焦斛站在幾丈高的樹上，而餘下的狼都已被殺乾淨，發出慘烈的嗚聲。

殊死搏鬥的感覺太刺激，鄭恕咽了咽嗓子，平複著劇烈跳動的心跳和大喘息。

短匕紮進土裡，支撐著身體爬起來。

“多謝師傅相救。”鄭恕沒什麼力氣地說。

“剛才讓你以氣引身練劍，為何不會使？”焦斛不滿地問。

鄭恕眼中還有方才死鬥留下的殘紅，她直直望了眼焦斛，克製著手上的顫抖和身上的疼痛，與焦斛四目相對。

她學劍術已有一年多，但真切的實戰劍招還是今冬才學的，就算有之前打下的劍招基礎，在新劍法的學習上效果還行，可她此時不過一十餘歲少女，剛接觸了內功修煉之術，就要她惡鬥群狼……

反駁的話在口中轉了幾番，片刻之後，鄭恕垂下眉目，將銳利的匕首收回袖中，低聲道:“恕知錯。”

焦斛皺了皺眉，似若有所思，對她的回答並不滿意。

但他什麼也沒再說，率先往山下離去。

鄭恕涼涼地看了焦斛一眼，又看了看地上死得橫七豎八的狼屍，剛才精神緊繃時沒注意，現在劫後餘生的感覺襲來，剛才打鬥中的擦傷與撕扯傷火辣辣的疼，血腥之味兒令胃中劇烈翻湧。

忍著嘔吐之意，鄭恕踢開一條狼腿，從地上撿起剛才的棄出去的仰光劍，借劍身支撐著身體，跟著焦斛往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