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正午的陽光落在室內,灑出細碎光點。屋內一爐檀香嫋嫋升起,香氣清幽,伴著幾聲遠處婢子燃香的輕響。桌案上,幾盞青瓷茶盞微微泛光,三塊魚鮓擺在青玉碟子中,旁邊放著嫩綠的蔥絲和薑絲。魚鮓的表皮呈微黃,細膩光滑,隱隱透出一絲醃製的鹹香。

光線透過木格窗映出沈序修長的身影,光影明滅之間,他眉目愈顯得清雋。

他麵前坐著的顧臨甫,年近五十,須發微霜,顧臨甫端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放下後緩緩開口:“景行,如今朝堂風雲驟變,你雖得蒙聖恩身居高位,但權勢這東西猶如逆水行舟,沈家人丁單薄,難以長久穩固,還需早做打算啊。”

沈序微微一笑,將顧臨甫話語裡的每一分弦外之音都聽得清楚,他沒有回答,親自夾了一塊魚鮓放在顧臨甫的盤子裡。魚鮓鹹香滑嫩,帶著發酵後的微酸,顧臨甫覺得這是沈序在表示讓他閉嘴。

新帝剛登基,年僅十八,雖立誌做中興之主卻到底缺乏執掌天下的經驗。而先帝寵信內閣學士兼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崔遇,先帝令其主政多年,黨羽遍布朝野,被稱為“崔黨”。刑部尚書兼侍中趙令直是太後親信,素與崔遇不和,趁新帝即位之機欲爭奪主導權,形成“趙黨”。

顧臨甫從前教過沈序公學,他如今是當朝太學司業,向來為趙令直引薦門下,培養親信,是早就站在趙黨一邊的人。

至於沈序,祖母為前大長公主,作為是皇族李氏的表親,少年時曾做過新帝的伴讀,被新帝這個表弟所信任,二人感情也很好。新帝登基之後,沈序就被授予天章閣待製一職,實為新帝內廷顧問,有草擬詔令之權。

這樣的心腹位置,也就成為了趙李兩黨爭搶拉攏的對象。

顧臨甫將筷子輕輕擱在筷枕上,語氣加重了幾分:“景行!”

沈序放下筷子,正視顧臨甫,等待顧臨甫說話。

顧臨甫向坐在自己手下的婢子招了招手,這位年輕美貌的姑娘很自然地走到沈序旁邊,跪坐下來為沈序布菜。

白瓷盤中春餅金黃又薄如紙,燒尾魚,炙鹿肉,小碟子裡邊放著糯米繡球子和烏紫的蜜餞棗餅,另有醃薑和豆醬做配。

窗外傳來廊下婢子們端菜傳菜的聲音,煨湯的香氣隱隱傳來,顧臨甫吸了吸鼻子。

沈序是很講究吃食的人,甚至自小就親自下廚研究,如今沈序再得高位,沈府裡的飯菜味道比外麵好上許多,不過對顧臨甫來說,現在可不是享受美食的時候。

顧臨甫開口道:“從前為師便想過將女兒嫁與你,不過你們二人無緣隻好罷了,如今我那女兒已經嫁了安國公,好在為師還有一侄女,一十六歲,極為聰慧好看,與你很是相配。沈顧兩家若是能結親,安國公與你便是連襟,朝中你就又多了一個助力。你借此姻親穩固根基,作為老師,也作為你父親的舊友,老夫願為你掌舵。”

沈序微笑著:“恩師好意,隻是近來朝局剛定,定平侯上門求娶一事鬨得沸沸揚揚,聖上得知我已經答應,便不再提及賜婚。如今我若舍定平侯府而擇其他,不僅有朝三暮四之嫌,更顯得對聖上的不尊重。我承蒙聖恩,怎能讓聖上失望呢。”

顧臨甫聽到這回答微微一怔,他此行本以為有十成把握,認為沈序審時度勢肯定會很快答應,沒想到竟被拒絕了?

顧臨甫想了想勸道:“景行,你少年得誌是好,能執掌中樞,位極人臣也是運,但運不會一直追隨你。你難道這麼天真,以為獨善其身就能夠避禍嗎?如今兩黨爭鋒,你若不擇良相輔,早晚會淪為聖上的棄子。為師扶持你,是希望你守住你父兄的榮光。”

顧臨甫的話用不著細嚼,就知道他的意思了。沈序自知是新帝出手的第一顆棋子,他已經是新帝棋盤上的人,這棋怎麼下,要新帝說了算,而這棋怎麼下好,沈序想自己說了算。

沈序望著舊日恩師的臉,目光很平靜。

顧臨甫也在觀察沈序。這個舊門生曾經有強大的家族,數十年來,沈家大樹從未被撼動,但為了從前的賢王,也就是如今的新帝,沈家舉全族之力助其奪嫡。萃英門事變後,沈家上下四百餘人全部覆滅,雖然五年後的今天最終贏家是新帝,沈家的亡魂卻永遠葬在了長安城外再也回不來了。

沈序的外祖母前大長公主在慶帝麵前跪倒,用自己一條命,換得幼孫獨留一條命。如今慶帝身死,新帝上位,重新重用沈家,沈家卻也隻剩下了沈序一個男丁。

顧臨甫端視沈序,本以為五年大獄早磨儘了他的意誌,沒想到今日一見,原來的少年神情如今被淘洗得蕩然無存,他目光如整齊威武的甲胄,泛著寒光,即使笑起來嘴角的紋路都凜凜生威。從前那種悍勇之氣不僅沒有消失,反而多了一抹圓滑。

作為當朝權臣,他實在是有個做權臣的樣子。

越是這樣顧臨甫越舍不得退,在刀兵連綿的政治戰場,如果能擁有沈序這樣一把長槍,那趙黨無益是如虎添翼。

他眯了眯眼睛,聲音多了幾分低沉:“你不與我顧家結親,難道要選崔家那邊不成?”

沈序笑了:“是景行說的倉促了,門生已經與定平侯說定,不日迎娶謝府千金。”

顧臨甫自然不信,如果說朝堂中關係盤枝錯節,鬥爭如漆黑的曠野般肅殺,那定平侯府就不過是城外不知名樹上睡著的鳥,就算驚醒也隻能是個奔逃的角色。

“定平侯?老夫早已聽聞他在你出獄當天就上門求娶,本以為是個笑話,沒想到你竟真要選那破落戶?”

“是,門生已答應定平侯,君子一諾,重於九鼎。”

顧臨甫明白了沈序的意思,他這是要保持中立不偏不倚了。

這讓顧臨甫覺得滑稽,僅憑一人想要保持中立,無益是螳臂當車,要麼融入,要麼被消滅,自古為官都是如此,何曾有過例外?

顧臨甫冷笑:“景行,朝局亂流,稍有不慎便會覆舟,一根孤木須得依附其他高樹,一齊根深葉茂方能長久。不過為師也不強人所難,但你記住,你願不願入局,有時由不得你。”

沈序溫和地點點頭,顧臨甫也沒有再吃飯的心情,站起身就往外走。

沈序也站起身,上前一步,語氣謙恭地拱手施禮:“恩師慢走。”

顧臨甫怒哼了一聲,長袖一拂轉身跨出門去。他帶來的婢子向沈序叉手一禮,轉身跟隨而去。

沈序重新坐下來,顧臨甫的飯菜一筷沒動,吩咐了婢子們端下去,撤了席麵。

一個少女從屏風後走出來,她拿臂釧將綴滿細密的花草紋的寬袖子彆起來,“哥哥,這次你是得罪顧大人了。”

案桌上已經重新擺了點心,沈序遞給沈潤一塊貴妃紅。

沈潤咬了一口,齒間甜甜蜜蜜的,不覺歎了一聲:“這幾年都沒有再吃過這種好東西,我在佛寺的時候總想著,這種蜜和豬油滲入麥粉裡邊卻一點都不膩。從前是三嬸娘做給咱們吃,她走了這幾年,與她一樣的手藝是再沒有了。”

一旁的婢子專心致誌地將香篆點燃,細細的篆香線從銀製香爐裡邊兒緩緩燃起來,煙氣盤旋而上,散發出若有似無的沉香氣息。沈潤偏頭看了一眼蓮花篆,示意婢子們出去。

沈潤站起身,走到窗前將窗支放下,回身道:“哥哥此番拒絕不僅是拒絕了顧家姻親,更是拒絕了趙黨這邊的助力。而崔遇從來都是與咱們沈家不合的。兩方你都不選,你真的想好了嗎?”

沈序點頭:“這位恩師,遲早要得罪,如今早把話挑明也不是壞事。”

如今顧崔兩派成爭鋒之勢,眼看形同水火,沈序卻有自己的路想走。

沈序溫聲道:“被世家扶持也就同時被世家桎梏,這條路父親、兄長曾走過,我不想再走。至於婚事,我會依照諾言迎娶謝家姑娘為妻,她並非權臣之後,又長在民間,想來會與你相處得很融洽的。”

見哥哥回答得乾脆,沈潤也不再多說什麼,自己的兄長一向有主見有成算,既然他決定了,那做妹妹的支持他就是。

沈潤微微一笑繼續吃起點心來。

沈序反而想起了另外的事,問道:“景明,你回歸世家身份也有一段時間了,近來不少高門世家子弟的帖子約你相看,你怎麼看都不看呢?”

沈潤嗆了一下,沉默了一瞬才說:“……我還不想。”

沈序笑了:“不想那便不看,若沒有心儀的就算一直不婚嫁也是無事的。”

沈潤抿了抿唇,她不想欺騙哥哥,可是心事卻怎麼都說不出口,張家公子出身卑微,母親是一定不會答應的。若不是自己家族曾經落敗,自己這個沈家大姑娘也不會被責令帶發出家,也就不會有機會在山廟中遇見張生了。

可這一番境遇要怎麼能說出口呢,沈潤想著,上次張生來找我恰巧被哥哥碰見,也不知怎麼就嚇破了膽落荒而逃,如今我若是向哥哥坦白,哥哥肯定要找張生來,他若表現得不好,哥哥就不會同意了。

這可如何是好。

沈潤歎了一聲,看著房簷上的蝴蝶落下又飛起,心道隻能再找機會與哥哥說。

這樣想著再看沈序坐在光影之中背影如山一般沉穩,她心裡又安定了些。

-------------

顧臨甫背著手剛踏入堂中,見女兒顧露若披著一件蜀錦軟袍坐在八仙桌前鬥蟋蟀。顧臨甫心上一鬆,這女兒雖然出嫁,但好在隨時都回來走動,倒能像出嫁前一般陪在父母身邊,顧臨甫覺得很欣慰。

顧露若見到父親,將蟋蟀盒子交給身邊的嬤嬤,眉眼間儘是嬌憨笑意:“父親回來得晚了,女兒特地讓人煨了甜湯。”

聽女兒這麼說又頓感有些疲倦,當年若不是女兒一味反對,沈序早就是他的女婿了,哪還有今日這釘子可碰?

但女兒到底是女兒,顧臨甫最疼這個女兒,這個女兒也最像他。

狠辣,善於偽裝,為了目的不擇手段。

見了女兒,顧臨甫神情稍緩,歎了一聲,接過茶盞卻不飲。顧露若見父親不說話,知道是等著她先問,於是道:“聽母親說,父親今日為了堂妹去沈府了?看來還是三叔會養,養出一位堂妹不同反響,竟值得您親自跑一趟。”

“我哪裡是為了你什麼堂妹。”顧臨甫看了女兒一眼:“你有很多堂妹,每一個都明豔又聽話,隻有你,雖說會疼人,隻可惜還是少了些遠見。”

顧露若抿唇一笑,挽住她父親的手臂:“父親說的可是沈序?女兒不嫁沈序這事已經過了六年,當時沈家出事父親還誇我有成算,如今父親怎麼調轉話頭又忽然氣惱起來。”

顧臨甫看她笑容盈盈,毫不在意,眉頭皺得更緊,語氣中透出來惋惜:“你自小聰慧,深得為父偏愛,本以為你的眼光不會錯。沈家當年出事在你意料之中是沒錯,可是你沒有預料到如今的情形,沈序聲名驟顯,位極中樞了。”

顧露若聽著父親的話,指尖輕拂她自己手腕上的金珠子,目光落在立在一邊的銅鏡上。她凝視了一眼鏡中的自己——那個無數次盤算命運,權衡得失的姑娘。

六年前的夢境片段依舊揮之不去:沈序冷漠的目光、空蕩的府邸、顧家覆滅的慘烈景象。這一切如刀刃般刺入她的意識,卻沒有激起她的恐懼反而讓她更冷靜。

如果一個夢能連續做七天,那大概是對她未來的警示。

當時的顧露若緩緩直起身,唇角勾起一抹譏誚,那隻是夢,不是命。

她不是輕信愛情的女子,她代表的是顧氏家族意誌,她的人生不能被任何人拖累!她的野心從不止於眼前的婚嫁,而在於將婚姻作為一場投資,將每一份籌碼押在最有利可圖的人身上。她顧露若不依附誰的庇護,而是要主導那庇護的來源。

她絕不錯嫁。

於是僅僅思忖了片刻,心裡邊已經有了定計:她要擇另一個人——選擇一個可以完全為她所用的對象,無論是家世、才乾還是權勢,都要能為她提供更多好處才行。

在這之後,她想方設法地說服顧臨甫,又緊接著在燒尾宴上謀定了目標——安國公府小公爺,蕭際。

“父親。”顧露若柔柔一笑,輕聲自語:“你現在的女婿不好嗎?”

顧臨甫搖了搖頭,蕭際說不上不好,相反他對自己很敬重,對自己的女兒很疼愛,國公府大門隨時打開,女兒隨時來往於自己家和娘家之間,不僅如此,蕭際可以說是將他這個丈人放在了父親的位置上對待,從行為上看,這個女婿無可挑剔。

可說到底,如今坐在那一人之下位置上的是沈序。

顧露若知道她父親在想什麼,她說道:“父親,沈序這樣的人整日想的是儘忠百姓,背負天下,他與他父兄都不一樣,是個為了心中正義就不畏權勢的人。做這樣人的妻子擔驚受怕不說,即使有了美名也不過是個陪襯。”

顧臨甫揚起眉:“你倒對他了解很深。”

顧露若一笑,她當然了解沈序,在那夢境裡她與沈序做同床夫妻卻心意相悖,她要求沈序為她母家出力,為了鞏固權勢結交外戚,當時年僅十六歲的沈序不僅一概拒絕,還就此對她不理不睬,簡直將她逼成了一個瘋子。

沒過一年沈家大難,她雖提前與沈序和離,夢中的她也沒躲掉落個心灰意冷的境地。

如今沈序出了大獄,位極人臣,可她心知肚明,沈序絕非她的良配。

顧露若慢慢地眨了眨眼睛,看她父親:“阿爹今日不高興,沈序沒有答應對吧?”

顧臨甫嗯了一聲。

顧露若道:“沈序性格就像是孤峰一樣冷峻,他才不會為了顧家妥協。就算我嫁給他,他也不會是顧家的助力,甚至可能成為咱們的掣肘。所以阿爹你說,我不嫁他不是很對麼?”

顧臨甫思來想去,確實也如女兒所說,若沈序真的成為了自己女婿,絕對做不到蕭際這樣聽話。

而自己女兒也未必能與他相處長久。

還好定平侯是個扶不起來的阿鬥,不會為崔家所用。顧臨甫搖搖頭,語氣頗為無奈:“算了,這事不提了。”

顧露若卻笑嘻嘻道:“女兒倒好奇,沈序今日是怎麼拒絕阿爹的,他竟將您這位恩師氣得如此。”

顧臨甫被她這句話說得血壓又是一高,壓了壓心神才道:“他說他已經決定迎娶定平侯府家的女兒為妻,你堂妹他是決意不要的。”

顧露若一愣:“定平侯府?且不提他家權勢不高,單就說他家女兒,據我所知謝家大姑娘謝明元已經出嫁,小女兒才十一歲,他要娶十一歲幼女豈不荒唐!”

顧臨甫搖搖頭,知道沈序是不可能與自己結姻親了,那就再想彆的辦法,總之是不能讓崔遇將人爭取去。

隨便招了招手,立在門邊上十三四歲的小婢子戰戰兢兢地走上來跪下給他捶腿。

顧臨甫對女兒語氣緩和道:“是謝卓臣從廣陵找回的外室女。在謝家排行第二的。”

外室女,沈序居然要娶一個外室女?!

顧露若感覺自己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沈序是瘋了麼?”

顧臨甫端起茶盞輕抿一口:“為父也覺得匪夷所思……”

這時正在敲腿的小婢子稍微手重了一點,顧臨甫話語一頓。

顧臨甫目光銳利如刀地掃過去,那小婢子登時渾身亂顫。

顧露若低倪了婢子一眼,聲音還是那樣溫柔:“不會做事的人就不要留在府裡了。”

婢子驚慌失措地往地上俯身趴下去,連連磕頭敲得地麵“咚咚響”:“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該死。”

“既然該死,你怎麼不死呢?”顧露若甜蜜的聲音回蕩開:“敲個腿都敲不穩,留著沒什麼用。”

婢子喊著“大人饒命,大姑娘饒命。”抖如過篩,顧露若的神情沒有變化,吩咐下麵人將這小婢子拖走發賣出去。

顧臨甫眯起眼,與女兒見麵這樣的高興事卻讓這卑賤的仆從搞得心情不悅,他站起身,像是沒有聽見這婢子的求饒一般往偏堂去了。

顧露若緊隨其後,語氣快快樂樂:“阿爹,我再給您說些我府裡的高興事……”

婢子的臉已經失去了血色,癱倒在地上泣不成聲:“求大姑娘饒恕奴婢,奴婢還有老子娘要養,不能被趕出去啊……”

一旁的嬤嬤彎腰緊緊捂住她的嘴,低聲道:“千萬再彆哭嚎,萬一大姑娘覺得你哭聲過於刺耳。會將你賣進門樓窯子去的。”

小婢子又是一抖:“嬤嬤,我剛來不久,前幾日見大姑娘對人如沐春風,怎麼今日,今日全變了……”

嬤嬤心道,那是姑爺在場,大姑娘自然是溫婉良順。這話在嬤嬤心裡放著,絕不敢說出口,拽著小婢子的後脖領子,將她拉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