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陵宮中問魏王(1 / 1)

首先,秦倬要申明一點。

他絕不是以為平原君負荊請罪才跑這麼快的。

其次,對於平原君未能負荊請罪,秦倬深表遺憾。

秦倬丟下還未吃完的飯菜匆匆趕去,迎麵遇上了正在招待平原君與信陵君的幕僚蘇恪。

見侍從領著主君前來,蘇恪也就鬆了口氣,順勢退居秦太子身後。

平原君趙勝原是與蘇恪交談,抬眼間,卻見遠遠的有一人身著玄色深衣在左右侍從的簇擁下緩緩而至。

直到近前,趙勝才認出對方是曾有兩麵之緣的秦太子倬。

第一麵是無名酒肆。秦太子一語驚人迫使自己不得不暫避鋒芒。

第二麵是槐台之下。秦太子高台闊論,鋒芒畢露。

而今天,是趙勝見秦太子的第三麵。

短短三麵之間,不出一月,兩者的形勢卻是相互調轉。

猶記初見麵,秦太子尚需以急智擺脫死亡威脅,而今時,反倒是自己要忍氣吞聲,向秦太子致歉。

彼其蒼天,何以至此!

思索至此,平原君趙勝不禁在心底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但是麵上卻不見分毫,見秦太子前來,忙是上前迎去,緊緊握住對方的雙手,卻是眼中含淚言語哽咽:

“太子!”

或許是政治作秀,或許是真情流露。

秦倬被平原君握住了雙手,卻是眼神飄忽了一下,內心擦汗。

完蛋!這要是被發現自己手裡還留著兩個烤好的豆子,自己的英明形象不就毀了?

欸?英明形象?

自己真的有那種東西嗎?

秦倬微妙地回憶了下自己穿越後的所作所為,發現自己在趙國這邊好像還真沒有形象這種奢侈品……

那不就得了!

於是秦倬理直氣壯地一個巧勁掙脫平原君,而後轉身一手拉平原君一手拉信陵君。

再然後,對著兩人手掌朝天展開,露出掌心裡的幾顆烤豆子。

秦倬微微一笑,眼神從平原君與信陵君身上掃過,神色輕鬆自如:

“閒事暫且不論,不如孤請兩位嘗嘗新烤的豆子?”

平原君嘴中的辨解之言一卡,神色怔然,眼神複雜地看向對方。

信陵君魏無忌卻是爽然一笑,接過秦太子手中一半的豆子,目中含笑: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說著,魏無忌收回的手臂像是不經意般撞了下發愣的平原君趙勝。

趙勝如夢初醒。

趙勝低頭,看著秦太子手中的幾顆焦黃的豆子,恍惚許久還是順著對方遞來的台階下來:

“那便多謝太子款待了。”

直到此時,平原君趙勝才不得不承認,秦太子的胸襟遠勝於自己。

畢竟趙勝本人曾暗中出手毒殺秦太子。這點想必秦太子也心知肚明,因而在無名酒肆中以名望威脅自己與藺公。

而今時,明麵刺殺秦太子之人更是他趙勝的府中門客,易地而居,若趙勝本人身處秦太子的位置,必然是不會放過凶手的。

然而秦太子倬,偏偏是在這種情形下,以一句輕巧的“同嘗豆”,化解了無形的對峙,將布滿疑雲的刺殺之事拋開。

所以直至此時,平原君趙勝才真的對秦太子心生敬意。

終究是偏見誤人啊!

想不到秦國的太子竟是如此大仁大義,心胸寬闊之人!

被稱讚“大仁大義”“心胸寬闊”的秦太子本人並沒有意識到趙勝內心的歎服,而是笑語盈盈引著幾人步入中堂。

中堂之上,原本正在饔食的荀卿趙梔兩人早已整好衣冠,吩咐侍女收拾了桌麵,跽坐於席間等待幾人。

待秦倬帶著平原君信陵君入內,荀卿這才與趙梔起身相迎。

當然,荀卿在趙勝魏無忌兩人麵前的身份,仍是槐台傳道的老者孫卿。

趙勝與魏無忌兩人素來是禮賢下士,麵對這位於槐台之下為眾學子講道的老者,也必然是不敢自持身份令其多禮。

眾人入席,秦倬與荀卿共席,對麵正是端莊君子信陵君與平原君。

才入席,還未等秦倬開口,求賢若渴的信陵君魏無忌便笑著看向秦倬身旁的荀卿:

“先生若是有意入仕,無忌願為之言!”

荀卿原本隻是閉目坐在秦太子身旁,養精蓄銳等待接下來的利益爭奪,卻不想話題一開便是朝準了自己,於是抬眸看了眼對麵神色真摯的信陵君,又看了看旁邊臉色僵硬的秦太子。

荀卿輕笑出聲,抬手從容一揖:

“多謝信陵君厚愛,孫某才淺誌薄,隻願為秦太子門下一文吏爾!”

聞言信陵君隻能是無奈歎息,恨不能早與老者相識。

秦倬卻是幽怨地看了一眼魏無忌,開口笑言:

“信陵君吃了孤親手烤的豆子,還要挖孤門下的大賢嗎?”

那確實是不太合適。

信陵君以袖掩唇輕咳兩聲,舌齒之間仍流連著之前所食豆子的清香,也因此感到幾分心虛,於是抬手作揖致歉。

秦倬淺笑不語,而後視線掃過一旁的平原君,眼中笑意更深,舉起侍從所斟美酒,向趙勝示意:

“孤知刺客之事,絕非平原君所為。隻是未曾想平原君竟會親自登門,是孤失慮了。”

見秦太子舉杯,趙勝也是連忙捧起酒樽,將樽中酒液一飲而儘,而後苦笑開口:

“太子莫要見怪,是勝禦下不嚴,竟讓人鑽了空子,借勝之名刺殺太子……”

說著,趙勝抬樽示意侍從繼續斟酒,再度一飲而儘,麵含歉意:

“此為勝之過,願補之。”

趙勝身後的一家仆出席,恭敬俯首,而後遞上一份竹簡。

秦倬左右侍從下列,接過竹簡遞交給主君。秦倬伸手展開,看見簡上所書的黃金萬兩以及種種奇珍異寶,眼睛差點掉在上麵。

不過抬眼之後,秦倬卻是不露分毫,露出一副被侮辱般的表情,神色憤慨:

“平原君何以至此?孤豈是如此重利之人?!”

秦太子的反應並未出乎趙勝的意料,趙勝見此也隻能心中輕歎,起身上前看似愧疚行一大禮:

“勝不才,唯有以珍玩贈之,聊表歉意。”

一禮行畢,見秦太子仍是默默不語,趙勝心中苦澀,隻能拿出最後一招:

“太子久離故土,勝同感之。今願以趙之力,助太子歸秦。”

秦倬終於聽到最想要的承諾,內心滿意但麵上仍而帶有幾分遲疑,猶豫不定:

“這……”

見秦太子似是被說動,信陵君魏無忌在接收到趙勝的眼神求助後果斷上前,同樣是長揖到底:

“無忌願為作保,勸服王上送太子歸秦!”

秦倬心中輕笑,表麵卻是驚愕上前,急忙扶起魏無忌,眼中含淚:

“哎呀!信陵君何以行此大禮!”

扶起魏無忌的雙臂,秦倬麵色感動,哽咽道:

“平原君與信陵君為孤籌謀至此,孤又豈能負其厚謀?孤願同入宮中,麵見魏王!”

魏無忌輕歎一聲,垂眸不再言語。但心知平原君門客刺殺秦太子一事也就到此為止。

隻是,觥籌交錯之間,信陵君魏無忌仍是心有疑惑。

到底是誰收買了平原君的門客?派人刺殺秦太子?

難不成,真的是王宮中,自己的魏王兄長嗎?

帶著些許困惑,魏無忌並未在秦太子府宴上喝醉,而是在席後告彆平原君趙勝,來不及清洗滿身的酒氣,便匆匆入宮。

秦太子府宴散席已是月上樹梢,然而宮門尚未關閉,魏王圉也並未安寢,點燃的燭火好像是在特意等著什麼人。

魏無忌並未注意到這點。

宮人內侍的腰沉沉彎下,指引著信陵君向魏王寢宮而去。

好像是兄長最近比較寵信的一個侍人,叫做拓季?

魏無忌大步向前走去,超過了侍人,輕車熟路地朝著兄長寢宮而去。

內侍落後於信陵君,在月色中抬起臉,神情莫測地盯了信陵君一眼。

魏無忌仍是沒有發覺。

魏王寢宮燈火通明,魏王仍是衣冠整齊,坐在書案前處理著奏折,聽見腳步聲這才抬頭,見是魏無忌便微微一笑:

“無忌怎麼這時入宮來了?”

魏無忌入門,腳步放輕但還是驚擾了處理政務的兄長。麵對兄長的含笑發問,魏無忌卻是口中含糊,心中有千萬疑惑卻難以出口。

魏王圉放下了手中的簡書,唇間笑意不變,抬眼深深凝視著自己這個聲望甚重的同父親弟。

魏無忌見兄長放下政務溫和看向自己,躊躇之下,還是吞吞吐吐開口:

“兄長可知秦太子最近遇到了刺客行刺?”

魏王圉聞言眸中的笑意加深,起身緩緩行至魏無忌身邊,親近地為其理了理腰間歪斜的佩劍:

“寡人自是有所耳聞。”

魏無忌卻是忽而愣了一愣,直到魏王圉重新係好了佩劍的配帶才反應過來,自己匆忙之下竟是帶劍入宮,頓時臉色大變:

“王上——臣……”

魏王圉輕笑一聲,阻止住了信陵君的俯身行禮,輕聲安撫:

“無忌乃寡人親弟,即便佩劍上殿又有何妨?”

說著,魏王圉笑意更濃,語氣帶有幾分調侃:

“難道無忌還敢刺殺寡人上位嗎?”

魏無忌啞然,低頭惶恐稱是不敢。

魏王圉看著信陵君一副惶惶不安的樣子卻是笑出了聲,無奈道:

“無忌啊,你怎麼總是這麼不經逗……算了,不是說秦太子遇刺嗎?”

危險的話題被王上揭過,魏無忌這才敢抬頭,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兄長繼續說:

“無忌與秦太子遊,正遇刺客——”

“無忌你也在場?!”

魏王圉卻是驚呼出聲,麵上似是難以置信,連連上前握住了信陵君的手腕,關切開口:

“無忌可有傷到?唉……早知如此,寡人便不該……”

說著,魏王圉神色微變,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止住話題,垂眸不語。

魏無忌聞言愕然,之前的猜測再度浮上心頭,抬眼看向不語的兄長,加快語速低身問詢:

“兄長……王上……是你……”

是你借平原君之手,欲殺秦太子?

魏王圉垂眼不言。

魏無忌卻是從對方近乎默認的姿態中意識到答案,心中一涼,愣神之間眼中淚水氤氳而下。

魏王低眸,看見地麵上滴落的一滴淚水卻是忽而怔然,良久抬眼看向信陵君:

“無忌……此為寡人之錯……”

魏王輕歎一聲,握緊親弟的雙手:

“寡人誤信小人言,犯下大錯!”

魏無忌聞言氣極,心間的些許酸澀散去,升起的卻是一股怒意,於是抽劍指向兩側內侍,怒極反笑:

“何人奸佞誤國?無忌且替兄長斬殺如此小人!”

寶劍出鞘,其聲鏗鏘。

鋒利的劍身反射出一道森然的白光,左右侍從無不大驚,瑟瑟跪伏於地懇求饒命。

魏王圉麵色不變,眼中卻是閃過一絲幽冷之芒,轉瞬不見。魏王圉側目,示意親從。

拓季心領神會,匍匐在地膝行上前,口中不斷求饒,言語中卻將矛頭指向另一個宮人。

被指的宮人大驚失色,還沒來得及辯解,頭顱便已然倒地,隻是眼中仍是帶有希翼看向魏王。

魏無忌斬殺內侍,這才收起臉上的怒意,轉身向魏王兄長告罪。

魏王圉自是不會怪罪,轉移話題,溫聲安撫幾句,留魏無忌在側殿寢居,自己繼續埋頭政事。

直至夜深,偏殿熄了燭火,魏王圉才從政務中起身,幽幽歎息一聲:

“寡人的這個弟弟,還真是聰明啊……居然這麼快就猜到寡人之為……”

內侍出殿,唯有寵侍拓季上前,低聲詢問:

“之前諫言刺殺秦太子的內侍已被信陵君所殺……王上你看……”

“醃了頭顱,置於匣中,送去他原本主人那邊吧。”

魏王圉走到窗邊,台上的燭火明明暗暗,照不清魏圉臉上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