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鳥跟了主子一年多,從起先的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到後來同氣連枝福禍共擔,早活成了主子心頭的蟲兒,看她消沉哪還有不明白的。
“夫人,這才第一天呢!”
長風院內外兩家的仆人昨夜才初見,職能安排調度,一應還未開始。程家在這等事上細致,一個小院,怎麼也得有二十左右仆人操持,方能使院中花從季景從雅,裡外井井有條。
原女娘不喜院中侍奉的人太多,裁減下去一半,夫人心疼女娘,一切自都依她。可嫁到謝府,一應安排便不能都隨女娘的心思了,僅怕謝府看輕這一點,陪嫁的奴仆數量就少不了。
他們帶來的人,外加謝府新添置的,一個長風院如今有三十多奴仆侍奉,但主子僅有兩位,短時間恐無事,時間一長,人閒,是非定然隻多不少。
另則,人多,眼睛嘴巴也多,女娘稱病之事,早晚有敗露的一天。
程語笙當然明白晴鳥話後的意思。無精打采望著銅鏡中模糊的自己,她挑了挑眉,鏡中黛玉般的女子立馬跟著動了眉峰。
兩年間,她已將病弱的馬甲烙印於身,格外爐火純青了。
小至說話的聲音語調,大至打扮舉止,無一不在向外人展露,她的柔弱與不濟。
照原來她行挺坐直,應該是受前世職業影響,形成了反射記憶,換了具身體,仍難改正。然現在,她能靠著絕不端坐著,能乘車絕不步行,就連話聲亦是,細若蚊蠅,柔若拂柳。
說她身子強健,福壽延綿,彆說旁人不信,她自己看了也是不信的。
偶爾,她對鏡凝望,仿覺鏡中的人是自己,又不是,兩相融合,變成了個卡在中間,不上不下的人。
所以每天,隻有很短暫的時刻,她隻屬於她自己。可以洪亮說話,肆意打拳,不是病弱的程府長女,而是健康的、生命力極為旺盛的程語笙。
而現在,這個時刻也被剝奪了。
嫁了人,她不能再像原來一般整日發披於肩,素衣加身,不施粉黛了。某人可以早起練槍,還有專門練槍的場所,而她,同樣要早起,卻是坐在銅鏡前大把浪費良時,梳妝打扮。
如是想著,不由怨從中來。她憶及昨夜榻上一曲,內心愈覺灰敗,精神懨懨。
“是啊……怎麼才第一天呢!”
轉眼,瞧見了妝台旁盛喜帕的紅木盤子,她忽的提神,抓住晴鳥的手,道自己餓了,讓她先喚人去擺膳。
支空了屋子,她探到盤前翻看,白如積雪的絲帕內側,一團殷紅漸黑的血跡陡入眼簾。
抱疑朝方才偷窺謝燃的後窗望了眼,她坐回原位,一時更拿不準她這個夫君的想法了。
昨夜她殷勤欲主動結盟,他冷聲冷氣不予回應,怎的今日又主動遮掩喜帕之事?
人說女人心海底針,照她看,他這個夫君的心,比海底針也不差多少。
正想著,有人在門外請入。程語笙收了紛思,命人進來。
怪不得她覺這人聲音熟稔,原來是那夜曾護送過她回府的福全。
福全進門,身邊還跟著一婢子,手端木盤,上麵放著幾摞書冊及一串匙。
恭敬行禮,他大致交代了下謝燃院中事物,放下賬冊和庫房匙串兒,就要告退。臨出門前,似是又想起什麼,退回身來。
從袖管中拿出瓶藥,他躬身放於台角。
“主子前兩日受了些外傷未愈……”說著眼風去瞧夫人的臉色,見她神色無異,續道:“恐需勞煩夫人上藥。”
程語笙頷首,義不容辭。謝燃小兒雖脾性怪誕,但為人算是仗義,她既想與他成為結為同盟,日後處成異姓兄弟,上藥這等小事,豈能推拒?
全不知夫人內心所想,福全以為,原主子身邊就他們兄弟二人侍奉,饒是再細致,仍不敵女子精細。如今主子苦儘甘來,求得佳人,定希望夫人愛之疼之,他們就彆再自討沒趣兒,夾中礙眼了。
兩人一對眼神,一個交棒一個接棒,妥了。
福全含笑而退,程語笙重抖了鬥誌,在她這裡沒有攻不下來的城池,隻有心性不夠堅定的戰士。
拿起藥瓶端詳,她後知後覺,剛忘了問他傷在哪裡,若是傷在隱晦處……
微蹙眉頭,她自我開導。
醫生不分男女,戰友共同性彆,隻要她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彆人。
她這人就是這樣,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萎靡去後,回來的,又是堅韌不屈的女漢一條。
謝燃練槍歸來,見她已一掃清晨頹唐,微微一怔,不理她起身欲言,徑直去了浴房。
掏心實言,他還不知應如何麵對醒著的她,他們好像天生不合,她不張口倒還能勉強相安無事,她一開口,就好似打開了胸口氣湧的閥門,令他控製不住地火氣升騰。
馬上要去主院和祖母那處敬茶,他不想帶著氣去,惹他們擔憂懷疑,連累她在府中處境。
除了武衫,習慣性拿起木桶從浴盆中舀水就澆,他日常武訓多,一日幾次衝淋亦是常有,故浴房中總備有涼水以供他隨時取用。
水上了身才覺出微燙,他輕嘶了聲,浴房屏風外,她的聲音緊跟著傳來。
“謝燃,我想你需沐浴,提前著人備了熱水,若覺燙,旁有涼水,你自己勾兌。”
垂目,這才發現浴盆旁還備了桶涼水。謝燃無聲懵了片刻,彎身舉起涼水桶準備再澆,臨了,還是將它兌進了浴盆,以手攪和兩下,再行取用。
僅著中衣從內而出,他走去櫃前欲取衣,手還沒碰到櫃門,某人已將衣物遞到了他麵前。
大婚前三日俱著吉服,無甚可挑揀,晴鳥備衣時,程語笙便命她一同預備了。
“聽福全說你身上有傷,我幫你上藥後再穿衣吧!”唇邊帶笑,她眸帶盈色,令人一望沉溺,不忍拒絕。
鬼使神差的就乖巧到矮榻上坐下了,謝燃脫了中衣,露出脊背。不知為何耳廓發燙,他兩手撐膝,低道了句,有勞你了。
晨將日出,微橘的光透過半開的紗窗投進屋來,程語笙頷首拔下藥瓶塞,望著他鞭傷縱橫的背,愣了一愣。
這是她穿越後頭回見男人的裸/身……
被自己的狂狼的想法驚得一跳。她嘟囔了聲阿彌陀佛,她前世未婚,應也是少見男體才對,怎麼剛才腦中突然蹦出這麼句話!
他的身形很好,膚色皆是好看的麥色,有肌而修長,恰是她欣賞且不厭煩的類型。
21世紀,眾多男子健身,練久了,腿短脖子粗,怎麼看怎麼怪異。
寬肩窄腰,渾身無一處餘肉,處處精調細刻,線條流暢,恰到好處。
心底嘖嘖了兩聲,她彎了點藥膏,用指尖輕塗至傷處。好好的背,不知是誰下的重手,打得麵目全非。
他不說,她也不問。埋頭,藥上得仔細。
謝燃僵直著背,他背對著她,看不到她的表情,不知為何,觸感愈發鮮明。與福安的手差彆巨大,她的手輕輕軟軟的,好似碰觸到他,好似又沒有,若有似無的溫熱,如同捋在他的心上,一下一下,毛撩般癢人。
越至下,她彎腰,呼吸離他的背越近,謝燃端坐難安,終是不耐問:“還沒好?”
扁了扁嘴,程語笙加快手上動作。“就快好了。”
“差不多行了!”突地站起身躲開她繼續碰觸,他一言不發去櫃前穿衣。
真是難伺候。程語笙端著沾藥的手立在原地,瞪了他的背一眼,旋身進了浴房淨手。
謝燃輕籲了口氣,探身偷瞧她,見她沒發現什麼,低頭往下看了看懊惱皺眉。
他這是怎麼了?
幾年前他早起時,身體就開始有了變化,可從沒練完槍還不消的時候,況且他方才已沐浴過……
速速穿好衣服去了院中,他緩步調息,半晌後,身體終恢複如初。
“主子,可早食了……”福全上來稟話。
謝燃不悅:“以後程……”頓了頓,他改口:“夫人相關之事,不許自作主張。”
稍稍一頓,福全明白,彎身告罪。原主子嫌府事繁瑣,從不容稟,現夫人過府,有她操持,本更不用他費心了,不想他卻突出此言。
“日後奴定遇事求請。”
低唔了聲,謝燃踱步至寢屋前,程語笙恰提步出屋,兩人一前一後,隔著兩人距離,朝飯廳去了。
一頓飯吃得極是緘默。
謝燃慣在營中用飯,往常一頓海塞,邊吃邊與軍師商討要事也時有之。暗中瞥向程語笙,他刻意放慢速度等她,沒想她根本不用自己等,吃得很斯文卻也很快,沒一會兒就稱飽落筷。
以為她是不慣謝府飲食,故吃得少,他抬頭瞧了眼福全,後者立馬會意,派人去尋程家跟來的廚子打聽。
飯罷,兩人出了廳,朝主院而去。
福安跟在一旁伺候,小嘴不停,走到哪兒說到哪兒。
長風院本是謝府最小的院落,為迎新婦到來,謝家又買了並靠的彆家,將中間的院牆打通,重塑格局,這才有了如今的傾風院,在謝府占地最廣,屋舍留備最齊全。
福安指了指廊那頭的幾間:“那是少主的書房、造器所、會客廳……”
程語笙本心不在焉,聞言倏地抬頭,眼露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