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氏(1 / 1)

借用薛秋義的名義,魏冉與王昉之又赴蘭台翻閱了先帝朝《起居錄》注本。

二人秉燭夜行,青色袍服掃過蘭台石階,簌簌如舊年風雪撲打紗窗。

早早候在此處的黃門令見二人至,解下腰間符節,在標記以金漆和朱砂的千架漆匱中取出薛秋義交代過的《起居錄》。

木櫝上有深深積塵,自封存後,還是第一次有人來看。

魏冉展開黃帛,上頭的字跡有些年歲了,墨痕稍有褪色,自郭氏身為太子妃時候,侍奉於東宮蘭苕殿的黃門令便開始記錄她的言行。不知出於何等緣故,先帝將其廢黜後,並沒有令人將她的《起居錄》焚毀。

除了張嘉以外,郭氏曾施恩的宮人有很多,上到中常侍,下到最末等的宮娥。

她從未因自己的身份輕賤過任何人,至少從表麵上看,她對下民的體恤非其餘貴人可比。

譬如元始三年宮中互逢時疫,身為皇後的郭氏親臨暴室,為患疫病的寺人宮娥賜藥。其中便有一名喚作聞鶯的,在日後成為郭氏統管永巷的臂膀。

再譬如元始五年,郭氏救下後來的中宮掖庭詔獄令丞,又以“所坐不著,天下不可戶曉”的罪名亂阱宗室與嬪禦。

對於郭氏而言,籠絡人心隻是她黨同伐異的手段,但對於寺人和宮娥而言,她卻是真正的施恩者。可能就連記錄此本《起居錄》的黃門令本身,也是郭氏自己的人。

等到先帝將目光從前朝投回後宮,不得不付出非常手段,來對付世上對他最為了解的女人。

翻到最末,王昉之在其中看到了並不能理解的符號,姑且稱之為字,旁邊有一行批注“望斷九重門,瓊枝寸斷,忍看化劫灰。”

這句話並不是這個時代習慣的筆法,而批注這句話的黃門令應當是將郭氏自己寫在彆處的語句謄抄了下來。王昉之讀了兩遍,梳理出其中意味——像是絕筆。

如果一個人早就知曉了未來走向,並且始終亦步亦趨於自己信以為真的未來,確實會做出與時代違逆的舉措。

畢竟從後世穿越而來的並不隻有楊欒一個。

魏冉忽地想起這種可能:“薛公如今住在何處?”

“應是城郊。”王昉之回憶了片刻,“我父本邀他住在府上,但他說田莊之中尚有躬耕之娛,與公卿同住反而多失意趣。”

為了掩人耳目,兩人出宮後特意找了輛青蓬牛車,遮遮擋擋往城外走。

城郊的麥田已泛新綠,蹄印陷入濕潤的長徑,一聲牧鈴驚起簷下棲鴿。

佝僂研墨的老臣早知兩人要來,便將他們引入後院,隻留了一幅上書“元始”二字的蔡侯紙。他的章草筆力遒勁,有前朝史遊之風。

青簡鋪陳,蘭膏明燭。

“魏侯所問長樂宮舊事,皆在此匣中了。”薛秋義斟來花釀,盞中浮著去歲臘梅。

而牆角斜倚的老梅有一樹虯枝,雖過花期,幽香猶存。石案生苔,殘局未收,黑白雙子猶帶殺伐之氣。

王昉之不由失笑,她的父親亦喜歡琢磨殘局。

漆黑的匣子遠遠擱在庭院正中央,他深深望了一眼,叫魏冉去取,自己並不想再觸碰。

匣上刻“長樂紀事”,內置三卷黃卷帛書,首卷朱批“元始年間穿越名錄”,字跡如刀刻斧鑿,恰是飛白所書。而第二卷是郭氏為皇後期間的《掖庭錄》抄本,而第三卷則是青州乃至西域諸國的輿圖。

“自徽崇為你覓老夫為師,便想到有這一日。此卷本當交由先皇後故人,但念在先皇後與你母親曾為摯友,由你代持也無不可。”薛秋義引他們入座。

帛書展開刹那,王昉之忽覺背脊生寒,可她捕捉到薛秋義話中其他信息,來不及細看滿紙墨跡縱橫——既有規整飛白,又雜怪異符號。

“老師是說郭氏尚有後人?”

當年潁川郭氏與弘農楊氏均未逃過覆滅之災,但她的舅父得以保全,郭氏能有後人尚在也不算什麼稀罕事。

薛秋義自知失言,劇烈嗆咳一陣,含混指著帛書道:“勿要多問,自己看吧。”

魏冉已翻開第一卷,裡麵標注出名字的名字應當不是他們在大卉期間所用,唯獨楊欒的名字旁批注了“楊瓊然”。雖然這個名字上麵用朱砂打了小小的紅叉,但丹筆批注如虯龍盤踞,看得出來比寫其他用心得多。

她們是摯友。

王昉之揣摩著這兩個字的含義。

“元始十年秋,西域曾獻安息香,由少府送至椒房殿。先皇後以失竊為名,連罪數人,同年貴人鄭氏自儘於掖庭獄。”魏冉跟著薛秋義改了稱呼。

從起居錄讀到掖庭錄,他生出一絲割裂之意。

不但是帝後之間感情破裂得毫無征兆,更有一種當年黨禍本不會發生的荒謬感。

“先帝聞鄭氏死訊後勃然大怒,於第二年將本是先皇後宮婢的莊氏封為少使,並嚴厲苛責與郭氏素有姻親的世家,其中首當其衝的便是弘農楊氏。”

魏冉麵上浮起迷惑之色,“可為何更早些時候的掖庭錄中寫,先皇後為太子妃時,曾進言‘帝星飄搖時,當以非常法正之’,她後來為何改變心意?”

其實他也清楚,是楊欒之故。

這些書卷中並沒有記載郭氏與楊欒的相遇,但至少是在郭氏入主椒房殿之前,否則蠶宮地下的殿中不可能繪著兩人一道親蠶的壁畫。

來時,他本來堅信郭氏也是所謂穿越者的猜測,但現在反而產生了懷疑——

郭氏與先帝曾有感情甚篤的時候,她雖身為世家女,卻同意先帝當奪世家權柄以振皇權的舉措。與楊欒相遇後,她與先帝漸行漸遠,甚至甘願寫下“瓊枝寸斷”的絕筆,為楊欒赴死。

薛秋義深深看他一眼:“彼時先帝撫掌大慟,謂予癔症,命醫官施針數月。但此言與民間稗官之說大相徑庭,倒不知那些小兒如何聽說宮闈秘辛的。”

“為何勾連青州與西域輿圖?”魏冉指著最後一份帛書問。

薛秋義撫膺歎道:“起居錄中不曾記載,先帝決意廢後是因其一句狂悖之言——卉家氣數將儘,當借羌胡之力更始。”

魏冉與王昉之聞言對視一眼,彼此都了然——馬政。

所以在親蠶禮上,郭氏大費周章刺殺馬欽,而劉緦則與羌胡人多有勾結。

對於魏王兩個見識過羌胡之亂的人而言,這當然是個謬論,但郭氏與劉緦深深相信了這個說法。他們想要通過刺殺馬欽令青州大亂,而後引胡騎對抗各州興起的民亂。

王昉之歎了口氣,她的母親給這個時代究竟留下了什麼。

三人方論及此,忽有風穿庭而過。院門被被人推開,吱呀作響,十數黃門捧牘魚貫而入,為首者麵白無須。

薛秋義蹙眉:“老夫致仕多年,未聞......“

語未竟,寒光乍現。為首的袖中短刃直取薛秋義咽喉,餘者皆掣兵刃。

魏冉來不及多想,揮刀迎戰。畢竟雙拳難敵,且戰且退,一刀破空逼退了上前的幾人後,拽著王昉之與薛秋義退到室內。

“又是死士,黃門令雖受郭氏恩惠,倒也不必為其賣命到如此程度。”他將木案推倒抵住門,舉起青銅雁魚燈,“請薛公先行。”

屋有後窗,王昉之與薛秋義試探後翻出去,魏冉緊隨之,將燭油潑灑在梨花案上。

田舍附近清幽,四下沒有掩障礙,不是久留之地,唯有入城才能避一避,王昉之這時才懊悔沒有騎馬來。

薛秋義雖有驚懼,但這麼多年見過無數場麵:“魏侯之意,先皇後尚在人間?”

“今日之局,恐非止於此,請老師同我一道回府。有執金吾巡城,兼府上部曲,必護老師周全。”王昉之接過話頭。

想來他們去蘭台查閱《起居錄》時候便被郭氏盯上了,一路追到此地滅口,倒是半點情麵也不留給薛秋義。可惜那一匣書帛落入賊子之手,他們再想找到楊欒一個時代的人,隻怕難上加難。

“孤命你保管遺澤,你倒毫不猶豫交給外人。”蒼邁女聲忽地響起,將三人駭了一跳。

兩輩子縱橫沙場幾乎未有敵手,今天卻被人甕中捉鱉,魏冉不免苦笑。

戴著幕籬的女子現身於諸死士之後,雖然看不到麵龐,但三人俱能感受到她如鷹隼般的目光一一掠過,最後落定在王昉之的臉上。

“楊欒當年何其清醒,居然生出這麼個不曉事的女兒,跟著個自以為是的混小子胡攪蠻纏,幾次三番壞了孤的好事。實是,當誅。”

最後兩個字她吐得極其慢,好似金錯刀刮絹之聲。

“殿下。”薛秋義已有心理準備,但當真見舊主人在眼前,語調不免淒澀。

郭氏並沒有看他。

她露出自己枯瘦如朽骨的手筆,被烈火灼燒過的皮膚顯出猩紅紋路:“當年她自以為是,棄我赴死,如今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兒來還此一報。”

那奮起一搏的自焚,隻是她對這個枯朽王朝最後的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