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1 / 1)

王昉之忙起一陣,倒難得有閒遊的功夫,忽地想起自己名下還有間酒坊“獻春”。

獻春始建於大卉和帝興平年間,原是楊家產業,曆經幾代落入王昉之彀中。

掌事的賀六娘是楊家故奴,向來精明強乾但行事低調,去府中拜見也僅有魏冉那一次。對於獻春,知人善用便可,王昉之不想過度乾涉,其實也是因為能管的也不大多。

“我道今日為什麼喜鵲登高,原是女郎來了。”

賀六娘早早迎出來,穿著身短褐,頭發挽成一個環,簡單而乾練。她有點羯人血統,眼角高高吊起,笑起來時候更是眯成兩條縫:“請女郎嘗嘗奴的手藝。”

坊裡酒香濃渾,熏得王昉之也有三分酣醉,她前世醉生夢死時候也愛過飲酒,可這輩子倒不曾放縱過。

賀六娘端上幾碟爽口小菜和一壺清冽甘澧,斟滿三杯,引王昉之落定後,自己也跟著坐了下來。

采葛張口正要製止,見自家女郎衣香鬢影、笑意盈盈,便也不想討人嫌。

“六娘真是爽朗人。”王昉之的讚歎不鹹不淡,誠然也看不出真心。

甘澧清甜,酒味不重,王昉之淺嘗輒止,但也覺得喜歡,便叫賀六娘打包一壺著人給魏冉送去。

“女郎若喜歡不妨多帶些回去,女郎們聚在一起宴飲遊樂也是好的。”賀六娘試探望過去。

王昉之聽她如此說,反而愁苦。她在東都一貫沒什麼閨中密友,早些年還有個交好的謝十二娘,可惜也嫁去了潁陽,幾乎失了聯係。

世家貴女們聚在一起,所謂博戲賞花都是噱頭,真正到最後也不過是交情最好的幾個湊在一起,張家場李家短。

她以前覺得浪費時間,可真到想知道些飛短流長時候,反而像斷港絕潢。

前些月見著的王瞻已任尚書侍郎,在台閣中做事便是陛下要用的意思。劉晏辭也是心重的人,親政尚沒有影子,便扶持傀儡在世家中打擂台。驅虎吞狼是飲鴆止渴的把戲,他並非不清楚,隻是太急迫想將權柄攬在手中。

他的選擇倒也不算錯,王瞻上輩子就是塊不可雕琢的朽木,滿腦子算計居然是為了行忠君事、全身後名。

王昉之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隻想給他使點絆子。

畢竟與魏冉互通心意,他便是她的人,要欺負也隻能由她來。

“宴請貴客多用金漿,此酒其味雖甘,我又怎知它釀造時候是否醇香無雜?”她有意提點,便是想收於麾下。

賀六娘忽地笑起來,露出一口凜凜白牙,“女郎,旁人說好與不好,皆不如自己品嘗。”

這女郎說破天也是自己的主家,賀六娘並不清楚王昉之的憂慮。她轉了轉眼珠子,心想,是要聽個自己的承諾嗎?

兩人一五一十討價還價,都要買賣對自己更合算。

最後王昉之一錘敲定:“脫奴籍加獻春的一半收益,整個東都應該無人能開出最高的價碼了。”

忠心嘛,並不是最要緊的,重要的是這個人能為自己所用。

世家最常用的手段便是安插細作,往往會自負忽略市井小人的作用。獻春這酒坊不算珍但勝在奇,賀六娘不但會做生意,而且還懂人情練達。

念及此,王昉之摸出一袋金銖擱在桌上。

“女郎想要,我定知無不言。”賀六娘本想借此機會蹭蹭王昉之的手,沒想到她一振袖,隻好悻悻摸了摸鼻尖,“至於女郎希望大家知道什麼,自然也包在我賀六娘身上。”

她覺得自己也是色令智昏,否則也不會說這種打包票的鬼話。

自第二日起,王瞻便覺得眾人望向自己的目光不一樣了,又過幾日後,同僚好友幾乎對他避之不及。

他的根基不在東都,一時難以打聽到原委,後來能夠傳到他的耳朵裡,那故事也豐滿潤色了幾輪。

王瞻麵色鐵青,接連擲了幾個杯盞,聽瓷片與青石撞在一起脆響數聲才清醒過來。

他如今住的宅子是天子賞賜,離宮禁不遠,雖不是東都世家最喜歡的豪邁風範,但勝在屋舍精巧清麗,頗有南方風韻。於他而言自然是天恩貴重,可傳到市井裡,居然變成他像天子自薦枕席。

聽聽那些話——

什麼夜半入宮,扶腰早朝;什麼耳鬢廝磨,君臣道道。就好像他們趴在建章宮聽牆角一樣。

任誰經曆了這些都難以入眠,王瞻推開窗戶仰見月色。月色兜頭傾瀉下來,如流瀑在天,冰涼刺骨。

來東都前,家裡人誰也不相信他。他們是當年被嚇破了膽子,寧可龜縮在鷺陽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也不敢再搏一搏了,甚至還勸他不要過分狠辣。

誠然,他並不是什麼好人,畢竟好人能在東都這個醬缸裡活多久。

可他起碼有底線,不會用這樣下作手段!

他甚至不能從自己的政敵中盤點出這樣一個人來。魏冉嗎?當然不會是,當初他設計魏冉離開太學,魏冉也不過一報還一報。

他有時候當真嫉妒,憑什麼魏冉可以輕而易舉擁有一切,憑什麼魏冉對身外名不屑一顧,憑什麼魏冉心甘情願附身給一個女人當狗。

琅玡王氏的嫡長女固然好,可也沒有好到值得為了她放棄一切。

魏冉這人就像被鬼迷了心竅一樣。

王瞻不太想明白。

風月流言總歸是不僅傳的,在當下能迅速敗毀一個人的名聲,但日子久了便被淡忘。

如此便挨到重三上巳。

歲時祓除,蘭湯沐浴。日頭和暖得引人沉醉,流鶯戲蝶、香葛長纓。

女郎們最喜歡湊在一處咬耳朵,說起誰又許了誰家。郎君們難道能放縱宴飲,酒觴沉沉墜落。

劉晏辭經曆過過大祭一遭,連五郊迎氣的舊俗都免了,但上巳是春天最重要的節日,他總不能說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魏冉挨著司空府設了帳篷,誰也不能說不是。他不大喜歡曲水流觴的雅事,便攜弓去江畔射柳。

王昉之戴了深色帷帽跟在他身邊,大卉本就沒什麼男女大防,更何況他們倆的事情早已傳揚——有沒有三書六禮都沒關係,孛陽公主親口聘下,司空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他倆眼裡還容得下旁人嗎?

就連他們的表字,一個堂前春,一個雁銜秋,酸得令人倒牙。

“今年的頭籌是什麼?”魏冉笑問。

每年上巳射柳,都由宮中設下頭籌。

一旁的郎君聞言亦笑:“你許的願望實現了,還來射柳做什麼?倒不是把機會留給我等。”

另一個如實答:“今年是皇後所賜的一副頭麵。”東西倒不稀奇,東都世婦見了保不齊要說皇後沒見過世麵。

王昉之一樣好奇:“當真這麼靈驗?你許了什麼願望?”

魏冉麵上一紅,隻不語,退後至百步遠,張弓引向柳梢頭上懸著金葫蘆。周遭人人驚呼,方才那郎君更是誇他好彩頭。

他準頭一向好,雖有微風,還是一擊即中,興匆匆跑過去將那枚掉落的金葫蘆撿起來,“雁秋,你來許個願望。”

在外頭不可稱閨名,他便喚了王昉之表字。

金葫蘆小巧,但也沉甸甸的,王昉之捏在掌中,想著可以牽條紅繩當手釧用。

“若是說給許多人聽,豈不是不靈驗了。”她勾勾手,魏冉便屁顛屁顛跟著走,半點沒有縣侯樣子。若不是人多,他保不齊還會做出什麼彆的舉措。

待行去彆處,魏冉忍不住攀過王昉之的袖子,抱怨道:“倒是春光燦然,叫你迷了眼睛。”

王昉之也不知道他突然吃味什麼,卻被他的神情取悅了。她踮起腳尖,掀開幕籬,用力扣下他的後腦,仰頭覆上魏冉溫熱嘴唇,眼眸闔下時候將綿軟笑意傾入他的。

魏冉被她拽得一頓,又怕她摔倒,一隻手緊緊箍住她的腰肢。時人已窈窕為美,她是其中佼佼者。

拂麵的,當是春風,從她背後撩撥,將二人裹挾在長長帷巾之間,是包攏也是輕撫。她柔美麵目近在眼前,不再隔著雲間山澤、層岩壁立。

魏冉麵色微熱,輕輕扼住她的後頸,垂首漸深。

王應禮坐在帳中煮茶,這樣和暖天氣還擁著隻手爐,應是身體不大好了。他並不在意旁人探究目光,隻將視線緩緩投向已落定的未來女婿,陶邑王劉緦。

他的小女兒還未及笄便要提前遠赴陶邑成婚,他的長女與另一個宗親糾纏不下。同僚都說,這是沒辦法的事,女大當嫁。

比起魏冉的熱烈直白,王應禮顯然更不滿意長袖善舞的劉緦,早前那事他當然弄清楚了原委,便沒有責怪王采薇。他的女兒不會在這事情上說謊。

當然,王昉之後來也告訴他采荇之事,一個兩個的,和異族有牽連,他幾乎有點後怕,在家中、在女兒身邊養了一頭狼。

他派人去找過那個賣胡餅的羌人,自然一無所獲,劉緦的動作比想象中快的多,所以不得不將采荇留在家中。他甚至想過,項城王叛亂之事究竟,有劉緦幾分手筆。

透過劉緦,王應禮看見壓城黑雲與滿地汙血,正如當年黨禍之中,楊欒的血飛濺在靴子上。因為死了太多人,東都街頭濃稠晦暗,像揉搓不夠的麵團粘在腳底,令人邁不出步子。

“外舅?”劉緦被王應禮晦澀難言的神情攪擾得極為不安。他不日便要啟程前往封地,並不想在緊要關頭生出變故。

狡猾了一輩子的王司空終於下定決心,將一疊書信擲到劉緦腳下,“老夫可擔不起陶邑王這聲外舅。”

劉緦心下驚駭,但麵上不顯,他少有城府,也正因此而不得太後喜歡。“可是小婿做錯了什麼?”

王應禮亦是無奈,卻裝模做樣演完這場戲:“這話由老夫來說本是不妥,但世上怨偶無數,何必多你與阿薇一對?陶邑王對她無意,不如及早放手。”

劉緦拾起那疊信箋一一閱過,神態倒是歸於從容,竟一句不為自己爭辯,隻搬出兩宮賜婚說事:“若司空不滿小王,當麵呈太後殿下。但此前小王有不情之請,惟願司空允諾。”

他要見王昉之。

王應禮皺眉,語氣已見不耐:“陶邑王可記清楚了,與君有婚約的小女。”

但劉緦如願見到王昉之,當然還有與她形影不離的魏冉。所謂書箋,不過是些桃李風月事,但其間字跡與他自己所寫彆無二致,唯有筆鋒轉折之處分外突出,臨摹之人應擅飛白。

發如烏雲之堆,膚若凝脂之華。

劉緦冷眼盯著巧笑步入的女郎,承認其美,亦恨其手段。

他在東都經營數年,自然在司空府中安排了細作,府中擅書飛白之人唯有王昉之。所謂風月,不過是司空府用以威脅他的手段,他不清楚這一家子到底掌握了多少事,手上又有多少證據。

不過應當是沒有什麼能呈上台麵的,疑心而已,算得了什麼。

“女公子何以這樣討厭小王?”劉緦麵上依舊含笑。

魏冉先不耐煩,前世種種仍在眼前,一時不知劉緦又在作什麼妖,“陶邑王此言差矣。雁秋與君素昧平生,何來討厭之說。莫非是君日夜殫精竭慮,才生此憂怖?”

王昉之隨著凝睇而去,她見其人,隻覺如螻蟻妄與日月爭輝。

她曾臨摹過無數次劉緦的筆跡,揣摩他的心思,沉入他的想法。前世便是這樣一個人掀起無數波瀾,令她的父親亡於兵禍,令整個東都淪於戰火。

如今劉緦已心生顧及,必然會露出馬腳。

劉緦冷笑拂袖而去:“魏侯雖不喜詩書,也該知道陳軫去楚之秦、張儀六百裡退讓的典故。”

聽聞此變故的太後惱怒至極,這兩人起先均不願退婚,平靜了沒些時日,又鬨起來,實在是不叫人省心。而司空拿出劉緦與其餘女子鴻雁傳情為證,劉緦居然也應了,倒將她的懿旨當兒戲。

清河王在一旁直冒冷汗,也隻能勸她寬寬心,不如順了小兒女的心思。

四下無人,太後甄首於清河王懷間,歎聲:“隻恐他們生出事來,叫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