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篇21(1 / 1)

陸州幽幽然地轉著手中茶杯,橘紅的燭火在漆黑的瞳內跳動,他含笑看著年齡尚小的弟子,反問道:“你覺得呢。”

弟子第一次離開山莊出任務,不太清楚如何規避任務途中產生的岔子,想著小姑娘無辜:“救下來與紀五公子打包送回丞相府?”

空氣似乎安靜了許久,陸州神色不明道:“你也是個心軟的。”

弟子羞愧地笑了笑:“畢竟小姑娘才十二歲,去丞相府尚且有條活路可走。”

然而下一瞬,陸州冰涼的話語打破他的柔軟。

“不救。”

弟子怔住。

陸州瞧著他呆滯的神情,慢條斯理道:“這樣的小姑娘聞國各地有千千萬萬,你不是救世主,救不了她們,一時的心軟隻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

“可……”弟子垂下頭,“其他人我沒碰見。”

陸州沉默地看了他片刻,而後視線放到一樓大廳,與齊明達同行的幾人,還在原地等待,這場局,不是他們插手就能改變。

“隨你,你想救便救吧,往後不要後悔。”

弟子驚喜地抬起眼,拱手道:“謝堂主。”

陸州揮了揮手,等弟子離開後,他又要了一壺酒,花樓的酒喜愛摻水,入喉不辛不辣,倒是染著幾分不知名的香氣,像毒酒。

皎潔的半弦月被烏雲蓋住半角,黑暗吞噬月光,隻剩微弱的燭火勉強照亮地麵。

殷予桑拄著拐杖,步履緩慢,離開喧鬨熱烈的花樓後,眼前的街道清冷像冬日寒冰,他走了許久,拐過巷口,一道銀白破開空氣直劈他的腦袋。

幾乎是一瞬間,兵器和棍子相觸的悶聲響起,殷予桑輕功翻上牆頭,借著光俯視半蒙麵的黑衣人,視線相接,他扯起唇角嘲弄道:“堂堂羽林將軍何時也喜玩弄暗殺這一套了。”

喬源甩了下刀,嗓音冷厲:“能殺了你,即使是陰招又有何妨。”

殷予桑借著高度,掃視一圈周圍,雖暗卻未藏人,他暗鬆了一口氣,他的傷皆未好,起乾戈動武得不償失。

“你一個人就想殺我,該誇你愚蠢呢還是自信。”他用拐杖輕敲了下牆麵,眼眸微彎,卻充斥著冰冷肅殺之意。

喬源將刀尖對準他:“你把刺客藏在哪裡。”

殷予桑:“?”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質問的喬源也產生一絲懷疑。

“你認為……是我藏了刺客。”殷予桑一字一句說出口,像是被這句話逗笑,周身的戾氣都衝散了幾分,“怪不得你忠於那個蠢太子,同出一轍的蠢。”

喬源皺眉,他對自己的直覺抱有很大的信心,是以,他不疾不徐道:“刺客於相府失蹤後,居住在清荷院的你在同一時刻袒露存在,身為男寵,卻有內力。”

“據我觀測,紀三姑娘的主樓,有暗房存在,種種跡象表明,你與刺客是同夥,為了保護刺客才忽然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裡,突然冒出來的男寵的確更引人注目。”

殷予桑望著他,眸內閃過一絲無語,從某種角度而言,他猜得一般無二,但這是紀宜遊編造的結果。

“那又如何,我如今是紀三姑娘的男寵,你殺我,她不會放過你。”

見他承認,喬源不由握緊了掌心刀柄,臉色凝重地翻上牆頂:“那我更要殺了你,哄騙他人,玩弄感情,你不配活著。”

他話還未說完,長刀已然朝殷予桑而去。

殷予桑後退避開,拐杖敲在刀麵,震動的力傳回手腕,包紮的傷口因此裂開,似針紮般的刺痛讓他感到煩躁。

伏音宮擅長一擊斃命,但他手裡沒有刀,幾招下來後,他看著喬源手中長刀,殺氣迸發。

這不是在眼前擺著。

喬源從未想過有一天手裡的刀會以另一種姿態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他被迫單膝跪地,右手被拐杖生生敲斷,小腿在重擊下痛到發麻。

“殺朝廷官吏,往後餘生你都會在通緝和惶惶不安中度過。”強烈的疼痛讓他臉上血色儘失,一雙眼睛卻在暗夜裡亮得驚人,像是要把眼前的青年剁碎了嚼骨。

夏季的晚風透著一股化不開的悶熱,殷予桑微微傾身,瞧著他額角冒出來的汗水,一點點施力。

刀口壓著喬源的肩膀,近乎陷進肉裡,青年綺麗的容貌似奪魄的鬼魅,他勾起一側唇角:“放心,我不殺你。”

喬源後背泛起寒意,沿著脊骨爬上天靈蓋,他下意識原地打滾,從牆頂摔到地麵,重傷下無法再站起來,隻能勉力扶住牆腳,咬牙切齒地仰望著牆頂的人。

“你想斷我的手臂。”

“錯了。”殷予桑遽然擲出長刀,語調幽冷,“手臂和腿我都要。”

下一秒,信號煙火竄天而起,白色的火光點燃漆黑的夜空,大片白霧消弭,喬源痛苦地捂住手臂,他弓起身體,大口呼吸試圖緩解疼痛,呻吟聲卻止不住地從喉間溢出。

大量的血從指縫間滲出,很快染紅了地麵,夜色昏暗,血和夜融在一起,殷予桑瞧不太清,卻聞到了肆散的血腥味。

他揮了揮鼻前的空氣,彎起眼,語調殘忍:“今天我心情好,一條胳膊換你一條生路,你若繼續沒事找事,下次再斷的就是項上人頭。”

說著,他瞥了眼喬源手裡的信號煙火:“一群酒囊飯袋,喊過來也是死人。”

喬源臉色慘白,汗水密密麻麻地從額頭冒出,彙聚成珠,他艱難開口道:“是誰派你們刺殺太子殿下?”

殷予桑歪著腦袋看他,尤為不解,為何到了這個時候,他開口問的竟是太子。

主子的性命當真比自己還重要?

他輕功落地,拄著被刀砍出裂痕的拐杖:“問我,不如去問蠢太子,究竟樹了多少敵人。”

喬源無能為力地看著他緩步離開,他伸出手無力地朝巷口抓,卻隻能抓到一把虛無的空氣:“彆走……”

羽林軍趕來時,他因失血過多,意識陷入昏昏沉沉的低語,緊緊抓住手邊的東西,一遍遍地呢喃:“刺客還有同夥,刺客還有同夥……”

羽林軍小心翼翼地將他抬上擔架,包括那隻剩皮還連著的手臂,哪知他忽然坐直身體,閉著眼道:“抓捕刺客同夥!”

下一瞬,失去所有力氣,軟軟地倒下。

羽林軍們麵麵相覷,其中一個建議道:“分兩批人,一批搜城,一批帶大人回宮尋太醫,胳膊興許還能接上。”

巷子裡殘留的血跡不消片刻被打掃得一乾二淨,仿佛從未有人在此出現過。

殷予桑在街道繞了一圈,又繞回了花樓,他翻上二樓,悄聲地將每個屋頂掀了一遍,沒找到小屁孩也沒發現那個小姑娘,百般無聊地回了丞相府。

幾天後,紀宜遊養男寵的消息以一傳十十傳百的方式在三街六巷成了茶餘飯後談資,甚至連在朝官員和皇帝也有所耳聞,在朝間開玩笑似的問丞相是不是要給三姑娘單獨開冊子。

彼時,紀宜遊已在祠堂跪了兩個時辰,她歎了好幾口氣,望向另一邊的青年。

“你為什麼也在這裡。”

殷予桑骨折還未好,直挺挺地坐在墊子上,他的麵前還有一張桌子,擺放女四書以及紙筆,紙張上是還未乾透的龍飛鳳舞的字。

他一邊翻頁,一邊抄寫:“我怎麼知道,睡得好好的,被小廝拖起來就到這裡了。”

紀宜遊膝蓋酸得厲害,她瞄了眼門口看守的小廝,小心翼翼地揉著膝蓋,分外不解:“到底是哪個犢子在外麵傳我的謠言,這種謠言傳出去有什麼好處嗎。”

殷予桑不語,隻一味地抄書。

紀宜遊甚感無聊,她先是數了一遍供桌上的牌位,又把名字全部念了一遍,最後扯過殷予桑抄了一半的女戒,沒事找事道:“要不我幫你抄吧,單跪著好無聊。”

“……”殷予桑抬眸看了她一眼,從底下抽出一本女範捷錄遞給她,“都是歪理,不建議你抄。”

紀宜遊不在乎道:“我抄過很多遍了。”

他沾墨的動作停住,看著坐在對麵淨筆的少女:“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抄這種東西。”

紀宜遊歪了歪頭,麵上也透出一抹疑惑,很快消失,她彎起眼睫:“不止我一個人,京州的姑娘都需背誦抄寫。”

她沾墨在空白紙張上寫下第一個字,而後不再看原文,便能從善如流地寫出接下來的內容。

相較青年豪放的草書而言,她的字一筆一畫甚是端莊好看,像冬日生出的竹子,堅韌不屈。

“有什麼意義嗎?”殷予桑放緩了抄寫速度,字也從龍飛鳳舞變得有了外形。

紀宜遊坦然道:“大概就是相夫教子、賢妻良母的意義吧。”

“無趣。”

紀宜遊:“你們江湖的姑娘們,是不是不用抄寫這些,也不用守規矩。”

“有抄寫這種鬼東西的工夫,不如練武,免得將來打不過彆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想了想,又補充道,“風清門除外,他們門派有點兒奇葩。”

紀宜遊對書中的江湖分外好奇,以前接觸不到,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口子,她自然不會放過,她放下筆,認真道:“除了練武,你們還會做什麼?會比武切磋嗎?”

殷予桑抬眸,隻見麵前的少女一雙彎月仿佛盛著月光,引人沉淪其中。

“會,兩年後有武林大會,你若是好奇,我可以帶你去。”

“真的嗎?”她驚喜地拉住他的手,不等他應答,鉤住他的小拇指晃了晃,“那我們說好啦,等兩年後,你帶我去武林大會。”

青年愣愣地看著她,心底某一處像被重重擊打,繼而引起了一陣難以言喻的癢意,他抽回手,按住吹動的書頁:“嗯。”

兩年時間久遠,誰知道屆時會發生什麼,這種承諾和保證最是虛假,殷予桑暗暗地想,等他完成任務就離京州遠遠的,再也不來這個同他犯衝的地方。

丞相下朝回府後,不曾歇息,大步邁進祠堂,瞧見的便是卷入輿論頂端的三女兒和她的男寵,乖順地抄寫四女書的畫麵,女子抄寫女書,他尚且理解,男子……?

“咳咳。”他握拳放於唇邊輕咳了下,待兩人投來視線,道,“起來吧,不用抄跪了。”

紀宜遊看著她爹身上還未換下的官服,應當是回府後直奔此地而來,放下筆,撐著桌子站起身,行禮道:“女兒請爹爹萬安。”

另一旁的殷予桑無動於衷,愣是把最後兩個字寫完,才擱下筆。

他不動,丞相也沒管他,朝紀宜遊招了招手:“你的事情,我會處理,不必擔憂。”

她的事情?

紀宜遊瞥了眼低頭揉膝蓋的青年,將一整個上午的疑惑問出聲:“爹爹,你知道是誰傳出去的謠言嗎?府裡的人應當沒這個膽子才是,為何幾日的工夫會鬨得儘人皆知。”

“不必管。”他溫和地摸著紀宜遊的發頂,答非所問道,“你崔姨娘說,想讓淼淼去宓安郡主的宴會接觸京中其他女眷,怕淼淼獨自一人出事,讓你陪著一道。”

紀宜遊皺眉道:“可我已拒了回帖,況且我們與宓安郡主本就無甚關係,此番前往豈不冒昧。”

丞相從袖中取出邀帖,遞給她:“去了便有關係了。”

他目光挪向一言不發的青年,眉心的朱砂痣引得他停留良久,待看清整張麵容,麵色遽然涼了下來。

“找個時間,去府衙過個明路。”

紀宜遊還在想拒絕的理由,聞言,人傻了,趕忙道:“爹,不至於,真的,等他傷好了放出去就好,過明路那還怎麼……”

丞相打斷她的話,溫和褪下後,隻剩淩厲和嚴肅,讓人不容拒絕:“其他的事我都能允你,但這件事不行。”

“正巧,宓安郡主的宴會,你帶著男寵一道,太子既惦記著你不放,便坐實這悠悠眾口。”

“?”接二連三消息炸的紀宜遊思緒一片混亂,她在其中揪住最重要的一條,“是爹爹傳……”

“好了,多的不必再說。”丞相再次打斷她的話,轉移了話題:“半燭香後,午膳,你是想來前廳,還是讓廚房送回院子。”

紀宜遊仰頭看著父親,瞧見他眸內的冷硬,才沉默地搖了搖頭。

丞相安撫著拍了拍她的肩:“我會為你鋪好後路,絕不會將你送進那座皇宮,府外的風言風語你不必探聽。”

紀宜遊抿著唇,想告訴他,她沒有那麼懦弱,也不是花卉園裡的嬌花,她可以知曉一切,並走自己的路,而不是蒙在鼓裡,等到刀落到脖子上,還不知發生了什麼。

但這種話,她以前說過很多遍。

得到的回應,無非是安心待著,莫要多想。

直到丞相離開祠堂,她仍站在原地,望著刺眼的陽光,瞳內清晰又模糊。

“過什麼明路?”

紀宜遊抬手輕揉了揉眼睛,再轉頭時,笑得尷尬又牽強:“就是……給你蓋個章。”

“哦。”殷予桑拿過新拐杖,撐著站起來,彎腰將他抄完的複刻本取出,“走吧,我餓了。”

紀宜遊搓了搓手:“你不問問是什麼章?”

“不就是個能在京州自由行動的章。”殷予桑輕甩了下泛酸的手腕,忽道,“我不喜歡你爹。”

紀宜遊總覺得他好像誤解了什麼,男寵一旦登記過冊,一輩子再也擺脫不掉,將來不能娶妻納妾,連基本的人權都少了一半。

都快與賣身契無異了。

“沒事,我爹也不喜歡你。”她糾結地攪著手指,不知該不該告訴他,若告知後他跑了,她上哪裡再找一個便宜好用的殺手刺殺太子。

若不告知,將來他發現自己無法正常娶妻納妾,跑來砍她的腦袋怎麼辦。

紀宜遊糾結了一路,坐到餐桌前還思索,看著他被木板夾起來的腿,委婉道:“你預計還有多久傷好,去殺太子?”

殷予桑方才拿起筷子,莫名其妙道:“惦記我的傷,你不如先想想錢什麼時候付給我。”

哦……她錢還沒湊齊,那更不能說了。

她拿起公筷,夾了一塊魚肉放到他的碗裡,訕笑道:“多吃肉,好得快。”

正在布菜的盛雲剛巧也夾了一塊魚肉往殷予桑的碗裡放,見主子手快,她拐了個彎放進了主子的碗裡,並道:“姑娘,有我和蓉蓉在,你安心吃,不用擔心殷公子。”

殷予桑看了眼碗裡的魚肉,又看了眼垂著腦袋,連頭都不敢偏一下的少女,視線在她泛紅的臉頰上停留片刻,心口像被羽毛輕輕觸碰了一下,漾起微弱水花。

他猶豫了下,道:“你若一時拿不出五百兩,也可先付一半,其他分批次慢慢給我也成。”

因心虛體熱冒汗的紀宜遊聞言,眼睛都亮了,又夾了一塊肉給他:“好,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