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1 / 1)

季玄的聲音一貫冷淡,方才這話看似在同她說笑,語氣中卻聽不出笑意。

他今日依舊穿著那件淺米色粗布衣,搖著那柄畫著山水的折扇,一副尋常書生打扮。發帶與衣裳同色,將兩側頭發鬆鬆散散地半紮於腦後,烏黑柔順的長發披散在肩。從半側身的角度望去,鬢前碎發微微遮住他眼簾。

多日不見,這人仿佛又比之前清瘦了些,原本輪廓分明的臉龐變得更加骨感。濃密的睫毛投下陰影,掩蓋住眼中情緒。

容筱筱猜不出他想表達什麼。不過,顯然在現在的場景下,這樣的誤會實在要不得——她已經看見桔葉的眼中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桔葉還在陳府時是見過安素的。

當時安素以書童的身份來到府上,帶來縣衙設宴的消息。那時,容筱筱與安素完全是陌生人,縱使桔葉沒有親眼見過她那傳說的夫君長什麼模樣,卻也知道,這位“書童”一定不是什麼“夫君”。

容筱筱雖然打算帶桔葉一起做生意,心裡卻不得不留個心眼。

她與桔葉相處不到一天,並不能完全信任這個丫頭。萬一哪天桔葉乾不下去,想回陳家繼續謀差事,難保不會用自己並未嫁娶的秘密去邀功。

想到這一點,容筱筱急忙掩嘴一笑,作出一副嬌羞態,衝包子鋪老板道:“大叔,你在說什麼呢,那位才是我的夫君!”

她手指著站在安素背後的季玄。

季玄一如既往沒什麼反應,也並未作出表態,一副既來之則安之的模樣。

安素卻忽然發現了什麼新鮮事般,忽然像被人戳了脊梁骨似的挺直腰板,不可置信地向身後之人望去。

顯然,這位書童並不知道他家少爺這樁“婚事”。

看到季玄神色,安素忽然反應過來什麼,輕咳一聲,表情恢複如常。他抬頭看了看天,又扭頭看看樹,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樣子。

容筱筱用餘光觀察了一下桔葉。

幸好這丫頭並沒有注意到安素古怪的反應,她正打量著季玄。

那日陳家人帶了幾個壯丁去容筱筱家搶孩子,空手而歸,據跟去的小廝說,山上那娘子平日裡孤家寡人、逍遙自在,不知何時竟已經嫁為人婦了——還是個難得一見的俊美郎君。

方才包子鋪老板認錯了人,指認那書童是她夫君時,桔葉便心中暗讚,果然是個頗有氣度的俊俏小生。然而,見到書童背後的書生,她卻一時看呆了。驚歎之餘,桔葉卻也覺得本該如此,因為容筱筱本人就十分貌美,又如此聰慧,的確配得上這樣夫君。

容筱筱笑著上前,極為自然地挽住季玄的衣袖:“夫君,下雨了,我們進店說。”

走近一瞥,她才注意到季玄在看什麼。

蘑菇鋪的門臉分為左右兩部分,左半邊是供顧客進出的木板門,右半邊則是雙扇外開雕花窗。

每日店鋪營業時,容筱筱都會窗子敞開,將一盤盤新鮮出爐的美食擺放在窗台寬闊的木板上。晚上閉店時,她則會將窗關起,但那塊木板依舊會露出半邊在外。

由於上菜時,盤中總有湯湯水水,那塊木板是釘在窗台上的,若是弄臟了,不好清理。於是容筱筱便想了個法子——先前那塊寫有“容家湯餅鋪”的牌匾,由於年久不打理,已經變色、開裂,用它來墊在上麵剛剛好。

為了美觀,容筱筱又在牌匾鋪了一層麻布材質的桌布。這樣看起來既和諧雅觀,又方便平時打理。

她不知道季玄是怎麼發現這塊牌匾的。

現在這塊桌布已被他撩起,露出了下方的字跡。字是乾娘當年親手寫成的,墨跡已經斑駁,但仍可看出字體娟秀,儼然出自一個大家閨秀之手。

季玄不知在這裡立了多久,今日遇見他時,容筱筱記得他的目光始終在匾上流連。她心想,乾娘這人在斷舍離上倒是做得徹底,平時不喜囤物,臨走前更沒有留下什麼遺物。山上那間小屋亦家徒四壁,都是些日常用品。若不是自己和容安兩人還住在家裡,外人進了門,根本無法從任何蛛絲馬跡判斷主人生前的身份。

現在唯一能對乾娘留下點念想的,還真隻有這塊牌匾了。

想到這一茬,容筱筱有些慚愧。這僅剩的珍貴之物,居然被她用來墊桌子了。

不知道季玄發現時是何感想。

季玄此時被她挽住胳膊,雖麵上不表,袖中卻稍稍用力,欲將手臂抽出。

容筱筱哪會讓他得逞,乾脆直接攥住他的手腕,半推半搡地開門將他帶入店內。

一隻腳才踏入店鋪,她便聽見季玄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放開。”

容筱筱亦悄聲道:“就不放。”

季玄拿她沒有辦法,目光似拒人千裡之外,嚴肅道:“授受不親,是禮也。”

她敢這樣放肆,自然是因為摸準了他的態度。彆看這人麵上冷得像座冰山,實際上不論是看在乾娘的麵子上,還是出於好心,關鍵時刻他總是會幫她。

容筱筱有恃無恐道:“什麼是禮非禮,你難道不是我夫君?說起來之前那事還沒找你要個說法呢。”她語氣溫軟,仿佛真是個在同夫君玩鬨的小媳婦。

季玄眉頭蹙起,不知她在指什麼。

後麵兩人已經前後腳跟進來,安素接過桔葉手中那筐蘑菇,想替她放在食材架上。

而桔葉初來乍到,眼裡有活,知道剛采下來的蘑菇不可直接堆在一起,要在通風處分散擺開。她便又拿了筐子,自行去了後院。

待店中隻剩他們三人,容筱筱下一秒便收了方才裝出的假笑。

她鬆開季玄的胳膊,退後一步。

季玄也沒想到她翻臉這麼快,見她沒有繼續剛才話題的意思,主動問她:“你說之前何事?”

容筱筱隻是開玩笑隨口一提,不過既然他追問,便答道:“你明明在縣衙當差,那天怎的不來見我?”

季玄聞言不動聲色地瞧了安素一眼。

安素聳肩,作無辜狀,道:“少爺,我可沒說過什麼當差。”他仔細回想了一下那天去陳家時說的話,辯解道:“我和筱娘說的,似乎是辦事?對,我那天是說少爺最近在縣衙辦事。”

容筱筱也記不清安素最開始說的內容,不過以當時自己的理解,他是那個意思沒錯。之後她幾次在季玄麵前提起,也都未遭到否認,她便一直默認了這個事實。

但如今想來也在理。之前她便覺奇怪,若是常年在縣衙當差,不會這麼久不回來看乾娘。

雖然這種猜測被否認了,她卻仍不知道季玄是何身份。容筱筱明白對方有意隱瞞,知趣地不再問,隻是道:“原來設宴那晚你剛巧不在,是我錯怪你了。”

一旁的安素似乎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嘴角翹起。

季玄卻將折扇一收,並未回答。

後門又被推開,桔葉從後院回來拿清潔用的抹布。

看見店中三人站位,桔葉稍顯疑惑,似乎不解容筱筱為何忽然離她夫君這樣遠,看上去很是生疏。

容筱筱見狀,忽然嘴一嘟,斜睨著季玄,嗔怪道:“既然不來見我,那日你又何必說什麼‘明日再見’的話,讓我好等。”

季玄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能從這樣一張撲克臉上看出情緒,容筱筱竟沒由來地湧起一陣成就感。

桔葉急忙拿了抹布便走。

路過兩人身旁時,這姑娘嘴唇抿起,似在偷笑——原來是小情人在吵架,是她進來的不是時候了。

季玄算是見識了容筱筱這人變臉如翻書的本事,微不可聞地輕笑一聲,待後院門再次關上,偏過頭來與她對視:“拿我取樂,你似乎很愉悅。”

容筱筱眼中帶笑,沒有否認。縱使自己的本意並不是為了拿他尋開心,可見到他這種反應,她的心情不知為何實在很好。

“今日你來此作甚?”她問,“難道為了容安,終於良心發現,願意留下不成?”這段時日,陳家那老太太許是身體仍有不適,未再出門給她添亂。雖說開店很累,但沒了那家倒黴親戚騷擾,她心理上倒是輕鬆了些。即使沒有這位“夫君”,她也逐漸不似之前那樣擔心和戒備了。

季玄不願與她說笑,道:“即將遠行,所以回到此地,睹物思人罷了。”

“你要走了,”容筱筱聽他這樣說,忽然覺得哪裡不太對,“你莫不是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如今乾娘不在了,容安雖是他侄子,卻也並不需他養育。這麼想來,澗山縣似乎已和他斷了乾係,著實沒有了每年回來一次的必要。

畢竟古時交通不便,若是路途遙遠,往返定然頗費時日。

容筱筱心裡說不上什麼滋味。她認識這人才不足一個月,縱然有一層異父異母的兄妹關係,卻遠遠談不上親近。但此時想到他要就此離去,或許以後再也見不到,居然莫名感到難過。

他隻是陪她演了幾場假夫妻的戲,她又不是真的嫁給他,實在沒必要太過矯情。

容筱筱把自己這種感受理解為是對他兩度幫助自己的感激。第一次是推薦她去縣衙一展廚藝,打響了蘑菇鋪的名號。第二次則是在那個山中下午,他沒有戳破她那個荒唐的謊言。

她也想要知恩圖報,但得知以後很難再見,所以才會覺得遺憾吧。

容筱筱拋開腦海中這些念頭,從容一笑:“也好,那便有緣再會。”

話音剛落,隻聽一道驚雷炸響!

刹那間,傾盆大雨倏然而至,疾風刮得窗欞哐哐作響,雨聲大作。

安素原本立在一旁許久未發話,此時望著外麵天色,時機恰到好處地開了口:“恐怕是走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