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促的疑問迅速被四周的嘈雜聲掩蓋,如同遺留在桌案上未食用完畢的古樓子一樣毫不起眼。
隻有三兩個蹲守在角落裡衣衫襤褸的孩子,趁無人注意時,一陣風似的衝趕過來,將案上的殘食爭搶乾淨。
驟然離席,緊挨著他們的食客微微側目窺看,但隨即又回過眼去,專注在自己的食具上。
顯然,於市集而言,人來人往的最為常見。
行至路半,雲岫按約定好的那般,先隨樛木趕往側門入府,獨留自家四娘隨三郎君繞至北街自後門回府。
一道下來,緊步快行的二人未再有幾句搭話,唯有“崔清婉”在餘光裡瞥見崔皓羿不時緩下來等待的步子時才確信對方並不是忘了自己的存在。
巳時將過,紅日高照,除卻集市中經商遊逛之人,多數人家都回到屋舍準備午歇,但令人倍感意外的是,在臨近崔府所在的昭業坊時,遙遙可見那簇在街道上有百尺長的人群。
攢動的人頭算是徹底將通往崔府正門的道路圍了個水泄不通,其間布衣錦服,既有尋常百姓,也有不少住在附近的富商官眷。
而在層疊人群間,隱隱可見噴火轉碟的雜耍藝人,挑擔遊走的鄉野農戶,隨著敲鑼打鼓的聲響,時不時還能聽到旁人為翻滾騰躍的舞獅發出的幾聲喝彩。
“難怪說難辦的是我,畢竟我可想不到,昨日風波尚未停歇,今日崔府門前竟還能有這樣的熱鬨。”
看著自崔府正門延伸到巷口的隊伍,“崔清婉”神色複雜地評價道。
不怪她言語中略帶陰陽之意,畢竟她清早出門時這裡還算自然平靜,就算有行人走過,也不曾高聲言語,總之與此刻吹吹打打的聚眾歡慶截然不同。
未踏足崔府門前的街道,他二人隻是站在巷口拐角處,借著院牆遮掩,崔皓羿一邊護著她不被人瞧見,一邊壓低聲音回答。
“安雅父母知恩圖報,大張旗鼓地送來謝禮也是為緩解娘子身上的非議。”
“我知道,我沒有在怪罪。”
她撇撇嘴角,隨即收回遠眺的目光,身子也朝拐角裡端移了半步。
“我隻是覺得太惹眼了,他們又不似崔家,萬一被人針對了可怎麼自保?”
“確實過於熱鬨,且以安家家境,應當促不成如此場麵,想來其中有阿月與三姐姐的授意。”
見她還皺著眉頭,崔皓羿反倒一笑,輕俯身子朝她湊近了些。
“因此還請娘子放心些,以三姐姐與阿月的處事手段,定然會考慮到小安雅一家往後的生活,必不會讓他們被無恥之徒所挾持。”
聽他這樣說,“崔清婉”安心不少,抬眼間正欲開口,卻瞧見對方陡然逼近的身軀,不覺開口時打了個磕巴。
“那、那嗯……這不會弄巧成拙嗎?這樣熱鬨,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崔府要婚嫁迎娶了。”
“誤以為婚嫁迎娶……”
沒有察覺到她在一瞬間慌忙掩飾的慌亂,崔皓羿隻是順著她的話陷入思考,回複的語氣也染上幾分遲疑。
但還不等她再補充什麼,隻見對方原本微垂的眼簾忽地抬起,目光爍爍間,隱隱透出戲謔之意。
“那豈不正好?若就借此造勢,再尋幾班樂人吹打得熱鬨些,京中婦人定會以為阿月終於議下婚事。”
“如此,她們必會差人前來探問,到時隻要下人們稍加解釋,便可讓對方知曉事情的來龍去脈了,這樣一來,娘子身上的非議也會消散得更快了。”
“唔……”
這種禍水東引的言談惹得“崔清婉”一時語塞,她乾咽一口不存在的口水,不知是不滿還是避嫌,總之她皺起眉頭後退半步,未再接話。
崔皓羿還是沒有察覺到她的變化,隻是半傾身子,仍舊帶著調侃意味向外看去。
“現下而言,敲鑼打鼓的匠人隻是造了幾分喧鬨,真正引人矚目的,還是那群駐守在我們崔家門前的守兵。”
“說來桓王殿下真是仁慈,對我們崔家如此厚愛,竟連王府內多過一半的府兵都舍得撥來……”
明明是恭敬之言,但崔皓羿的語氣還是漸漸冷了下來,原本戲謔含笑的俊臉多了一絲冷意,清湛雙眸也不複溫和。
片刻後,許是終於意識到身邊人的沉默,崔皓羿連忙斂去麵上寒意,又恢複到方才的調侃神色。
“哈,興許旁人會把府兵當作是桓王前來祝賀的排場也說不準,這樣看來,阿月得苦想好幾個晚上,仔細斟酌向老夫人們解釋的措辭了。”
不知該怎麼接話,“崔清婉”也沉默著向外探了一點身子,她小心翼翼地朝崔府門前打量過去——
果然,數十人的隊伍靜默一旁,身著精致而統一的明光鎧,那紅黑配色雖未見沙場上的森森殺意,但漾在其間的浩蕩皇威便足以讓人心中一顫。
如果不是那百尺長的熱鬨煙火氣衝淡這份肅殺,隻怕尋常人家早被這群府兵嚇破了膽。
“幸虧隻有府兵,要是李澈守在那兒,高低得把這條街清空了。”
下意識吐槽一句,“崔清婉”立刻心虛地朝四下掃視幾眼,隨後迅速將腦袋縮了回來。
顯然崔皓羿比她輕鬆得多,他還若無其事地繼續接話:“其實清空的話——”
“行!打住!”
雖然是自己引起的猜想,但眼見著崔皓羿又要拿崔皓月開涮,預感到對方要說什麼的“崔清婉”立馬截住話頭,求饒般歎了口氣。
“你……該不會是想說‘清空街道更像崔府操辦大事,旁人也會愈發好奇,屆時更有利於非議消散’吧?
她無奈地搖搖頭,看向對方的目光也多了份凝重。
“我首先承認,即便是我,可能也會在某些事上對家人偏心,但小事尚且無關痛癢,大事可不能含糊。”
“再怎麼說,他們兩個都是你的兄弟姐妹,即便你與清婉娘子才是一母同胞,關係上更親密,可你也不能太厚此薄彼,以阿月婚事來造勢,這未免太不公平。”
突如其來的打抱不平,雖然並不嚴肅指責,卻還是讓崔皓羿愣在原地,半晌後,他才帶著幾分為難神色回過頭來。
“娘子與阿月親近,能為阿月考慮,這自然是一樁好事,隻是娘子所言……莫非娘子是覺得,我這樣想全是因為偏護阿婉?”
“對啊,不然呢?”
反問脫口而出,可“崔清婉”在接觸到對方視線後,又馬上垂下目光,眼簾半遮下,她的眸子不安轉動,兩道細眉也越擰越深。
片刻後,她才再次抬眼,隻是這回她的目光平靜許多,一種試探而期待的神情浮現在她的臉上,不難看出,她已經做好道歉的準備。
“我,”終於注意到眼前人極為迅速的情緒變化,崔皓羿為難間卻也流露出一絲安心的笑意,“娘子這樣想確實合乎情理,但這確實並非我心中所想。”
“我並非有意抬高自己,可我真心認為,若是阿婉遇到昨日之事,那她應當去解決、去麵對,自然,我也會儘一位兄長的責任。”
“可我不能因為與她親近就將阿月的感受置之度外,讓阿月變成轉移他人目光的靶子。”
“但娘子不同,娘子無端受到牽連,這本就是我虧欠娘子的。即便昨日歹人是衝著阿婉生事,但如今娘子屈就在阿婉體內,免不了會受到傷害。”
“即便娘子已經足夠機敏堅強,可娘子是活生生的一個人,心中免不了會生得諸多委屈,我若不想著為娘子排解,娘子苦澀心事又能向誰傾訴呢?”
“我看重娘子,不願娘子暗自傷神。”
“你、我我……”
她很想為剛才的話立馬道歉,可話到嘴邊,卻隻有磕巴。
譏諷、嘲笑,她都能變著法地回幾嘴,可偏偏對待這種直麵而來的真誠與關懷,她是一點兒也拿捏不準。
她突然在心底怪罪起對方的直白,若對方不說後麵幾句難為情的話,她本可以坦坦蕩蕩說聲抱歉,但現下能說出口的,隻有莫名奇妙的指責與攻擊。
“咳嗯——那、那你也不能把阿月推出去啊!這不是慷他人之慨、解旁人之囊嗎?你完全可以說是你另要迎娶——哦!不對,你有自己的宅院,你是不會在老宅裡鑼鼓喧天的。”
“崔清婉”言語越發慌亂,不經意間,連心中埋藏已久的疑慮也以攻擊的口吻說了出來。
“話又說回來,你一個已然成婚的男子,最近總在休沐時回老宅,都不抽空回自己宅邸看看發妻,豈不是會惹來更多非議?雖然旁人認我為你胞妹身份,可我不是,你這樣也……”
“嘖,總之,昨日之事你都聽說了,我能應對得當,你不用小瞧我。”
“小瞧娘子?我怎會!我不回宅院隻是因為我與簡儀——”
接下來本該是交心之言,可崔皓羿辯解的話語卻戛然而止,他像是想到什麼,硬生生遏製住自己想要傾吐的欲望,在焦急中他無力地張張嘴,卻未發出半點聲響。
轉瞬間,幾分躊躇攀上他的麵龐,而那縷初見時的愁緒也再度翻湧在他的眼底,他盯看身前人一眼又一眼,滿是掙紮。
終是一聲悠長的歎息,他覆下眼簾,密長的睫毛遮住眸光,宛如初見時的窘迫,與先前的淡然自信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