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也親過了,太子爺回去努沒努力林婉不得而知,但第二日一大早,他不知道抽什麼風,忽然又遣了福堂回來,點名要她親手做的香囊。
這當然是小事一樁,林婉雖然困惑但還是一口應下,反手在一堆無聊亂繡的繡品裡掏了掏,找出個式樣勉強正常、水平也還算過得去的,是個青鍛子玉蘭花圖樣。
本來想就這麼給過去,然而捏了捏香囊,裡麵空空,林婉遂靈機一動,往裡填了一把油紙包好的蜜鬆子糖。
這本是林婉自己的零嘴兒,不勞煩劉諳達,連鬆子兒都是林婉閒來無事親手剝的。炒熟的鬆子剝出飽滿的鬆仁兒,熱鍋後放厚厚一層蜂蜜,小火慢慢熬化到淺棕色,然後將鬆仁兒一點點薄薄地鋪開,翻炒,讓每一寸外皮都均勻裹上糖衣,微微定型後倒進梅花、荷花、小貓、小狗等各種形狀的模具裡,不僅外形可愛,聞起來也是一絲絲的清甜香味,比什麼香料都好聞,當然,更重要的是比香料實用,畢竟它是真的能吃……
這很符合林婉的思路,胤礽拿到手霎時失笑,到底還是親手戴在了自己腰間,順帶在去南書房的路上拆了一顆吃了。
而南書房裡,康熙斜坐著,遠遠望見太子胤礽從簷下一路闊步走來,不知怎的,便覺得他與往常格外不同。
這種不同並不是一夜之間突然出現的,而是一日複一日,漸漸累積,在年後這些日子裡慢慢地顯現出來的。
他的太子,他的胤礽……
康熙有一瞬間陷入恍惚,抬眼四顧,無數記憶翻湧。那些記憶有歡快的,有悲傷的,但大多數是歡欣,直到康熙二十八年開春,祖母太皇太後薨逝於慈寧宮,一切才忽然被定格。
那會兒他隻是悲痛,然而事到如今回想起來,才發現竟不止是悲痛,而是他的整個心都在那時被挖了去,變得空落落的。
他與太皇太後,與胤礽,是這大清國的三根頂天立地的支柱,然而太皇太後就這麼先棄了他去,以至於後來胤礽大婚,他親手為皇太子備下隆重婚禮,送他離開乾清宮,心中卻恨胤礽終究也是棄他而去。
他也試圖挽留過的,他同太子說:“便把乾清宮西暖閣你的寢具留下來罷,來日回來也好有個住處。”
然而東宮詹事府的那群東西,竟激烈反對,說什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皇太子既為儲君,天下士人典範,便當格外謹守君臣之禮,不可逾越半分。他心中大怒,可是畢竟素來禮遇東宮,便勉強和藹地轉頭問胤礽:“你意下如何?”
胤礽當時望了望他這個皇父,遲疑一下,還是道:“兒臣以為府臣言之有理。兒臣幼時無依,如今大了,再宿在乾清宮,多少是有些僭越。”
這就是他一手培養的皇太子,飽讀詩書弓馬嫻熟,兼之舉止嫻雅禮儀完備……他自然是為他感到無比驕傲的,但他也真真是為此而徹底著惱了。
後來他無數次後悔當年沒有堅持把太子留在乾清宮,果然他們隔得遠了,胤礽便漸漸與他生疏。如今算來他這儲君也已當了二十來年,漢人史書說權欲誘人,天家無父子,他心中竟無把握太子若真一朝行差踏錯,會乾出些什麼事情來。
康熙沉沉垂下目光,扔開批完的奏折,不語。
恰此時胤礽到了門前,走進來了,如往常般笑著行禮:“兒臣給皇阿瑪請安。”
“起來吧,賜座奉茶。”康熙回過神來,頭也不抬地沉沉吩咐道,“代巡兩湖一事,朕昨日旨意已下了,本想把於成龍也派與你一同去,但究竟京畿離不開他,朕還是叫他去督永定河去。他實務辦的最得朕心,恰年後回京述職,兩湖治旱一應事宜,朕今日把他召了來,你且好好地去請教請教他。”
胤礽垂首道:“是,謝皇阿瑪。”
康熙又道:“至於老三和法保,你自己看著調度吧,有什麼不妥的,快馬加急送折子往京裡來,朕自會批複。”
胤礽亦是稱是。
而康熙思索了下,發現竟沒什麼要再囑咐的了,一時沉默下來,盯著胤礽額角發呆。
胤礽本微微垂著頭,感受到視線停在自己臉上許久未動,等了又等,方才抬起頭來小心地望一眼,結果發現皇阿瑪僅僅隻是在出神怔愣。
在他心中,皇阿瑪素來是殺伐果決,怎麼竟然還會有這樣失神恍惚的時候。
胤礽抿緊了嘴唇,下意識便要開口安慰,卻又回過神來,猝然噤聲。
皇阿瑪是天子,是君父,大概不會希望讓兒子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麵,尤其這個兒子還是正身強力壯的儲君。
身在太子這個位置多年,他比其他任何兄弟都更為了解皇阿瑪的多疑,於是對此也是格外小心。
若是往常,胤礽沒得選,無論他心裡想怎麼樣,都隻能當做沒看到皇阿瑪臉上神情,垂下目光。
但這一次,林婉的“餿主意”忽然讓他有了另外的選擇。
這主意看起來並不怎麼好,但在這段君臣父子關係之中,他已然是被步步緊逼,處處受限,幾近窮途末路了。
再退一步便是死,也許是時候放手一搏——
胤礽閉了閉眼,忽然站起身來,走到皇阿瑪腿邊,跪了下去。
“都是兒臣的罪過,讓皇阿瑪為兒臣煩憂了。”仿佛小時候那樣,胤礽將額頭抵在皇阿瑪腿上,聲音低低地說。
康熙感受到腿上傳來的溫度,實在是沒有想到,一時微微一愣。
他低頭看去,清俊挺拔的太子就這麼靠在他腿邊,若是再小些,便是當初幼時的小太子,香香軟軟奶呼呼,在他腿邊縮成一團……
康熙霎時便恍惚了。
是他的保成啊,無論年歲幾何,終究這是他的保成,他有這麼多的兒子,唯有這一個,他傾注了最多的心血,最愛他,如今又最恨他。
康熙歎了口氣,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沒有伸手將他推開,而是輕輕撫了撫他頭頂,任他靠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