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慶宮吃瓜路人(1 / 1)

康熙三十六年春,紫禁城。

年節剛過,宮人們新上身的衣裳還未脫,腰間彆著火紅的穗子,逢人便笑,見人打千,到各宮裡收了滿滿的紅封子,一派喜氣洋洋。

雖則天色嚴寒,簷上冰淩未消,淡薄的日頭照著,也不覺得難熬。

唯有毓慶宮裡一片沉寂。

原因無他:剛過正月十五,皇太子便不知何故被皇上訓斥,幾個東宮內侍被拖到乾清門處死,上諭要求所有宮人前去觀刑,此後,太子也被勒令禁足思過。

年節裡便如此,眼見著皇上是龍顏大怒了,誰又敢來觸這個黴頭?恨不得繞著毓慶宮走。

就這麼的,這春日裡,堂堂東宮倒成了唯一的冷灶了。

當然,這當口也不是真沒一個人勸的,孝懿皇後的妹妹、康熙三十年進宮的小佟佳妃便說了,論他什麼錯兒,年節裡這麼對太子不好,叫皇上自己看了也窩心。

但皇上不為所動,小佟佳氏雖然這個顯赫的出身,畢竟無寵,勸勸也就罷了。

小佟妃都如此,惠宜德榮四妃更沒話說,各自三緘其口,守著各自孩子說笑。

形勢就此越發微妙起來。

經年以來,皇上待太子自然是極好的,這無可辯駁。

畢竟太子元後所生,滿歲便立為儲君,昭告天下,又為湯斌、耿介、達哈塔三位大儒教導,去歲皇上親征西北,太子監國,朝政穩妥毫無錯處,文韜武略俱無可指摘,上下皆稱風姿卓絕,人君風範。

但隨著皇上子嗣漸豐,太子不複幼時受寵,這也是所有人眼睛看著的。

尤其康熙二十六年、康熙三十四年,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先後大婚生子,各自娶了伊爾根覺羅氏、董鄂氏和烏拉那拉氏的福晉,又在葛爾丹之戰中立下功勞,如今眼看是立起來了。

而底下稍小些的,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等,也有十四五歲,皇上操心其功課和婚事,免不了分去許多關注。

再底下的,如十五阿哥等,又還是頑童稚子年紀,常被母妃抱去乾清宮,逗得皇上開懷。

獨留下一個皇太子,雖然尊貴,卻無母後扶持,往往孤零零的,孑然一身來往。

特彆是內廷家宴上,彆人母妃健在,康熙湊過去說笑,仿佛闔家團圓,唯有皇太子獨坐自斟自飲,瞧著和太子妃也不親睦。

這時候便叫人無限唏噓,念起仁孝皇後的音容笑貌來。

若是她還活著,和皇上夫妻和美,定不會叫皇太子如此。

可惜沒有如果,沒了母後在中間通融,皇太子與皇上之間逐漸沒了交流。

尤其眼看著如今皇太子虛歲二十有三,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這年輕正盛的儲君與權柄在握的皇帝之間,微妙角力之處本就不勝枚舉。

再加上還有各懷心思的人吹枕邊風……

久而久之有些事就變了。

這些天家之事雖然隱秘,但對紫禁城裡權力之巔的一眾人來說,畢竟日日見著,也算是了如指掌,隻是究竟誰也不敢插手儲君之事,何況也沒人能明白皇上真正的心思,於是隻得裝聾作啞。上行下效,內廷的宮女太監們無論品級,都也是各自在毓慶宮、延禧宮、鐘粹宮等之間各不得罪。

除此外還有更敏銳些的,已然早早尋個清淨地徹底地躲開去,遠遠等待未來一場狂風暴雨般的紛爭。

*

康熙三十六年春,二月二,龍抬頭。

天還未亮,宮中便忙著做節慶花樣,炸酥果、年餑子,闔宮賀喜,直忙活到午後才歇。這會兒日頭也起來了,人皆困乏之際,毓慶宮才在人心浮動中,等來了禦前總管梁九功。

梁九功正是奉了皇上口諭,領著幾頂青呢小轎過來。

雖不是解禁的聖旨,但到底梁九功這個禦前太監堆了笑,對毓慶宮說話也是恭謹客氣的,一如往常,這便足夠讓上上下下都鬆了口氣。

而毓慶宮外,無數雙眼睛盯著,聽到梁九功送了幾個格格去毓慶宮,便都浮想聯翩起來。

太子究竟為什麼惹皇上生氣,個中消息被封鎖得死死的,隻有一點風聲,說是因著太子出宮狎昵太監。

風聲沒有證據,然而如今太子禁足,皇上卻又上趕著給他送這些女人,難道說這事是真的?

一時風言風語不停,但皇上禁令嚴苛,誰也不敢公開談這件事。

而毓慶宮中,太子妃石氏在繼德堂坐了,因在禁中,隻穿一件半舊的石青色旗裝,臉上淡淡的抹了胭脂。

她出神地望著門外垂頭規矩站著的三個女人,扶在枕上的手緊了緊,半晌才笑道:“不愧是皇阿瑪親手挑的人,果然是人比花嬌,太子爺看了也定是歡喜。”

嬤嬤忙道:“太子爺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最中意的兒子,挑過來的自然是頂頂好的。”

“是啊,正是如此。”石氏心下苦澀,強撐著笑道,“好了,讓她們進來吧。”

三人應諾入內,跪地行禮,石氏也不叫起,隻讓嬤嬤給她們講宮裡的規矩,自己不動聲色地觀察。

三人當頭那個,跪在最前麵的,是鑲紅旗副參領、輕車都尉舒爾德庫之女李佳氏,待封側福晉、太子良娣,一張小臉,吊梢柳葉眉,雖然垂著眼神,瞧著仍是個傲氣的。

至於另外兩個,一個劉氏、一個林氏,兩個漢軍旗的格格,出身平平,瞧著也恭順,跪在地上,從頭到尾頭都沒敢抬。

石氏心裡有了數,揮揮手讓她們起來了,又側頭問嬤嬤:“惇本殿傳了話了?太子爺當真不來麼?”

嬤嬤點頭,石氏抿抿唇,一時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

又高興他對後院的女人一如既往地不放在心上,又失落他永遠是這麼冷淡的。

她嫁給他兩年,除了每月初一十五他來點個卯似的,就沒見過他幾個笑臉。連側福晉大李佳氏被召幸的次數都比她多。

個中緣由,她心裡其實也是清楚的。

除了太子爺天性如此之外,無非是他不喜她總是勸諫罷了。

但太子早早喪了母親,偌大宮裡沒個人扶持,底下兄弟們又都盯著他這位置,她身為他的正妻,難道不該時時勸諫嗎?

石氏心下歎了口氣,即使因此和太子多有爭執,仍舊不會因此退讓的。

她調整了下心情,便重新笑起來了,對三人道:“既如此,你們磕了頭,便歇著去吧。”

李佳氏微微睜大眼睛,想說什麼最終卻又沒說,垂頭應了。

瞧著有點不服氣。

另外兩個倒是老實,磕了頭便站起來,退了出去。

隻是這一站起來,石氏便看到了她們的臉。

劉格格倒也罷了,這林格格——

石氏眼神死死盯在林格格麵上,望著她肥大宮裝也掩蓋不了的年輕而又曼妙的身姿,如雲鬢發下一張白皙精致的小臉,眉飛如黛,唇如丹珠,明明隻是輕施粉黛,驚鴻一瞥卻已然勾魂奪魄——

林氏很快垂下頭退出去了。

然而石氏久久沒能回過神來,好半晌,才往坐褥上一靠,閉眼吐了口氣。

*

林婉自覺自己一路都很老實,老實地被選中、學規矩,老實地在宮門候著,老實地聽李佳氏對她和劉格格當麵輸出、指指點點,老實地上轎子,老實地麵見太子妃。

一路都很新奇,各種犄角旮旯裡吃足了瓜,唯一就是沒見著太子有點遺憾。

倒不是彆的……主要是太子就是瓜主本人,她實在有點好奇,好奇這位九子奪嫡核心人物到底長啥樣。

至於什麼李佳氏什麼太子妃,她全沒往心裡去。

反正以後都是要圈禁的,鬥啥呀,鬥得烏眼雞似的,到頭來還不是要擠在一個院子裡種蘿卜。

沒錯,林婉是個穿越者。

穿越前,她是個年紀輕輕就確診的癌症病人,從此把醫院當家,手術室進出好多回,終於在一次進手術室後,成功地一睜眼到了清朝。

這也算是白撿一世,林婉高興極了,決定一定不作死,哪怕被選中入宮,也把“力行低調”四個字刻在了腦門,準備收拾收拾遠離宮鬥,吃喝玩樂直到死掉的那一天 。

林婉這麼想著,無視了一路上各種試探目光,低調跟著嬤嬤穿過繼德堂正廂往後,走過長長的抄手遊廊,一直到一個小院子前停下了。

一路越走越荒無人煙,林婉猜測這院子大概在很角落裡,但好在地方雖偏采光卻很不錯,天井日光大盛,照著院裡幾株梅花、柿子,地上滿是落葉,靠著廊下放著幾個花盆,空的。

嬤嬤沒有對滿地狼藉發表什麼看法,隻神色淡淡的,指使小太監趕緊收拾了,一麵側過頭來一指:“林格格,往後您就住這兒了。”

“那就有勞嬤嬤了。”林婉福身,很懂事地掏出一方繡帕塞過去。

嬤嬤掂了掂,繡帕裡包的東西沉甸甸的,臉上這才有了笑,深深看了她一眼,笑道:“這就對了,格格知禮守節,規規矩矩,未來才會是有福氣的。”

有福氣?

林婉聞言麵上羞澀,心裡卻嗬嗬一笑,心想得了吧,到時候整個毓慶宮都被連鍋端了,哪來的福氣。

笑完她仔細一品,又覺得嬤嬤這話有點不對。

話裡有話,怕不是誰派來敲打她的。

再聯想到這格外偏僻的院子和滿地的落葉,還有什麼不懂的?

林婉心裡忍不住嘀咕,自己怎麼還是被盯上了,怕不是因為這張臉。

一麵忙保證自己啥想法沒有,定以太子妃馬首是瞻。

嬤嬤果然滿意離去,林婉站在簷下望著她背影,這才放鬆下來。

有驚無險,成功過關!

林婉這才轉身進了院子,四處巡視一番。

院子就一個正廂配東西兩個小廂房,西捎間是佛堂,東捎間堆著些雜物,出院子得經過兩道垂花門,方圓二裡內沒彆的活人,瞧著真的很像犄角旮旯裡的冷宮。

被發配的格格估計得成天拜佛抄經,直到雞啄完了米,狗舔完了麵才能出去。

不過太子妃肯定想不到,她這個“倒黴格格”一點也不想出去。

——多好的世外桃源啊!

隻要彆斷水斷糧,外麵的女人們就算真的物理意義上打起來互扯頭發都波及不到她。

林婉非常滿意。

而見她點頭,從家裡帶來的貼身丫鬟攬月、毓慶宮撥給她的宮女綠枝和小太監蠻子也開始裡裡外外乾活。

攬月年已二十,比林婉還大兩歲,個子高挑性情穩重,尤擅管家。

綠枝和蠻子卻看起來還是小孩樣,兩人都是圓臉蛋,個子隻到林婉肩頭,不識字,沒什麼心機,勝在嘴甜,手腳麻利。

一共就三個人,其中倆還是半大小孩,林婉不得不挽起袖子,下場搭把手。

攬月也就罷了,綠枝和小蠻子見狀非常驚訝,忙道:“格格貴體,這些事兒奴婢們來就行了。”

然而林婉擺擺手,並不是很在乎:“沒事兒,這是在家裡,沒人看見。”

“家”?

綠枝和小蠻子忍不住心中一顫,綠枝低下頭去,而小蠻子眼眶紅了:“格格您真好。”

瞧這樣,不知道平時受了多少欺負呢。

林婉笑著給了他一個腦瓜嘣,又散了賞錢:“彆掉金豆子,咱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喏,拿著買糖吃。”

小蠻子這才笑了,狠狠點頭,“嗯!”一邊手下更賣力了。

就這樣,幾人堪堪趕在天黑前做完大掃除,林婉簡直累癱,肚子也餓得咕咕叫。

綠枝善解人意地湊上來給她倒茶:“瞧著如今也是晚膳時候了,奴婢給格格提膳去?格格想吃什麼?”

攬月看看外麵天色,卻不甚讚同:“太子爺閉門思過,說是幾日沒傳膳了,咱們自個吃自個的,怕是……”

她“不太妥”三個字還沒說出口,就看到了自家格格灼灼抗議的目光。

攬月:“……”

林婉繼續灼灼抗議。

講道理,她進宮是鹹魚躺平來的,不指望從太子身上得到什麼榮華富貴,也就不是很想跟這位金貴主子一起受難受苦。

但這麼說是不能說服攬月的。

於是林婉計上心頭,語重心長地分析:

“攬月呀,你糊塗了,太子爺哪能真不傳膳啊?幾天不吃,那不是餓死了?人家有人家的小廚房,再不濟各種熱點心管夠,哪要咱們擔心。”

攬月:“……”

好有道理,攬月居然被這歪理說服了,當然更重要的是,綠枝和小蠻子也在一邊用渴望的眼神望著她。

攬月敗下陣來,和綠枝一道去提膳。

起初林婉還擔心太子妃覺得她礙眼,連飯都不給她吃。

但好在並沒有,她雖然長了一張過於美麗的臉,但很老實很識時務,太子妃即使不是很喜歡她,也並不想把她餓死。

就這樣,在林婉銀子攻擊下,攬月和綠枝成功帶回來一大碗燉羊肉!

宮裡的燉羊肉,用的是蒙古草原上的肥羊,切其中肥瘦相間的羊肋排和羊腿骨,放在銅挑子裡,加上枸杞胡椒,用柴火灶慢慢煨的。蓋子一揭開,肉質鮮美軟爛,香氣四溢。

林婉口水都要流出來了,連連給兩人豎大拇指。

攬月無奈搖頭:“聽說太子爺最愛吃這個了,毓慶宮小廚房煨了好幾蠱燉羊肉,眼見太子爺又不傳晚膳,掌廚的就隨便挑了一蠱給我們了。”

意思是讓自家格格記得,她們這是沾了太子爺的光,要記得太子爺的好。

然而林婉餓的發昏,全沒領悟,隻美滋滋道:“太好啦,這可真是天上掉餡餅!”

攬月又:“……”

沒辦法,放棄對自家格格的教育。

林婉開心地回身關上門,一主三仆做賊似的分食,美滋滋地吃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