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哥兒傻站在那作甚?快過來吃飯。”
杜青棠深吸一口氣,走進灶房,不著痕跡地打量。
杜家給女孩兒取名十分敷衍,杜大丫,杜二丫......一直到杜八丫。
杜青棠的名字是杜老大花錢請村裡劉童生取的,要不是他倉促離世,杜青棠多半和她的姐姐們一樣,成為杜九丫。
杜家姐妹九人,老大到老四已經出嫁,坐在杜青棠對麵的是杜五丫和杜六丫,兩人是雙胞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明顯是活潑性子,正笑眯眯看著她,其中一個還在桌上打拍子,哼唱不知名的曲調。
杜青棠左手邊是杜七丫,右手邊則是杜八丫。
一個隨了元氏的圓臉,雖膚色蠟黃,卻是個實打實的美人坯子,一雙杏仁眼滴溜溜轉個不停,一看就是個機靈的。
另一個是鵝蛋臉,五官秀美,低眉順目地吃著菜餅。
第一世正是杜八丫做了自己的替死鬼,落得名聲儘毀,跳河自儘的下場。
“大清早嘰嘰咕咕吵死人,趕緊吃飯!”元氏將半碗鹹菜放到菜餅旁邊,“砰”一聲響。
杜青棠眼皮都沒抬一下,慢條斯理地攪動碗裡的粥。
覺醒後的第一頓飯十分簡陋,每人各一塊菜餅,佐以半碗鹹菜、半碗粥——米湯清澈見底,碗底僅有幾粒米的那種。
杜六丫停下哼唱,抓起菜餅往嘴裡塞,被元氏用筷子敲了手。
“啊!”手指火辣辣的疼,杜六丫頓時紅了眼眶,“娘,你打我做什麼?”
元氏沒好氣地說:“搶什麼?我又沒少你一口吃的,真是沒規矩!”
杜七丫托腮:“是啊六姐,娘又沒少你一口飯,那麼著急做什麼?”
昨夜被朱氏和杜青棠擠兌,元氏委屈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聽到這話很是熨帖:“還是七丫懂事......”
誰料杜七丫話頭一轉:“頂多是把銀子都送去了舅舅家,咱們幾個累死累活掙錢,還要看旁人臉色罷了。”
“杜七丫!”元氏摔筷子,“那是你舅舅!你舅舅自小身子不好,做不了重活,我是他姐,難道不該多關照他?”
杜七丫白眼翻上天:“舅舅除了吃就是睡,肚子都快跟蓮花她娘的肚子一樣大了,當然做不了重活......”
蓮花她娘已有八月身孕,臨盆在即。
“住口!”元氏拍桌,揚起手作勢要教訓杜七丫。
杜七丫歪頭閃避,吧唧吧唧吃餅,米湯喝得哧溜響。
元氏卻不打算就此作罷,絮絮叨叨說些有的沒的,埋怨杜七丫不孝順,訴說元平的不易:“你舅舅身子弱,不僅要供盛哥兒讀書,還要供棠哥兒......”
杜青棠抬眸:“娘。”
元氏對上她毫無溫度的眼,一陣心悸,訕訕閉上嘴。
杜青棠無視杜七丫讚許的眼神,自顧自吃餅喝湯。
被杜青棠在女兒麵前下了麵子,元氏食不知味地吃完飯,去外麵搓草繩,臨走前不忘叮囑:“今天把繡品送去城裡,再買半斤肉。”
杜老大倉促離世,留下大房十個女子,其中的艱辛可想而知。
除了種地,平日裡幾個姑娘還要做繡品、木雕、蓑衣之類的手藝活兒,送去縣城售賣。
當然,掙的錢都進了元家的口袋。
“那肉肯定不是給咱們買的。”杜七丫的筷子把碗底戳得咣咣響,被杜五丫敲了腦袋才作罷。
杜八丫輕聲細語:“七姐你彆說了,當心娘聽見又生氣。”
杜七丫叉腰:“我才不管娘生不生氣,我就要說!娘就是偏心,她眼裡隻有舅舅,根本不管咱們的死活!”
元氏是挺複雜的一個人,思想封建,窩裡橫,自私自利......許多貶義詞都能在她身上得到體現。
朱氏態度強硬,脾氣火爆,元氏就對她低聲下氣,百般討好。
杜青棠拒絕穿上衣裙,當場放狠話,元氏便對她生出畏懼——方才杜青棠出聲喝止,元氏雖不滿,還是老老實實閉嘴。
另一方麵,她又將自己的負麵情緒發泄到幾個女兒的身上,包括但不限於口頭訓斥和動手體罰。
有這種母親,真是杜家姑娘的不幸。
“五姐,你何時出發?”杜青棠放下碗,“我和你一起。”
杜五丫道:“馬上就走。”
出門前,元氏叫住杜青棠:“棠姐兒,我想了一晚上,還是你做錯了。”
“你舅母回去肯定會跟盛哥兒告狀,盛哥兒是兩家唯一的頂梁柱,你的後半生還要指望他,千萬不能給他留下任何壞印象。”
“你現在就跟娘去元家,給你舅母道歉......”
杜青棠打斷她:“閉嘴。”
元氏一愣:“什麼?”
杜青棠語氣不耐:“不會說話就彆說話,你說的這些我不愛聽,以後不要再說了。”
元氏霎時間紅了眼,捶胸頓足,滿臉的傷心欲絕:“她爹啊,你快看看這個不孝女,她這是要氣死我啊!”
“棠哥兒,走了。”杜五丫在不遠處吆喝。
杜青棠繞過元氏:“來了。”
走出一段路,杜五丫問:“娘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想爹了,哭兩嗓子。”杜青棠沒給杜五丫追問的機會,“五姐,回頭賣了繡品,記得把銀子給我。”
杜五丫不明所以:“給你作甚?可是要買書?”
杜青棠:“銀子在我手裡,娘不敢強要過去。”也就不會落入元家人的兜裡了。
杜五丫有些意動,杜青棠趁熱打鐵:“咱們手裡有了銀子,就不必再看元家的臉色。不但我讀書有錢,也能改善一下家裡的飯食,五姐你太瘦了,得吃點好的補補身子。”
“那......那好吧。”杜五丫徹底倒戈,抬手摸摸杜青棠的頭發,笑得眼睛彎彎,“棠哥兒長大了,知道心疼姐姐了。”
兩人一路疾行,一個時辰後入城,約定好在何時何地碰麵,便各奔東西。
杜青棠來到她以前讀書的私塾,前去拜訪私塾唯一的教書先生。
......
“你要離開私塾?”李先生得知杜青棠的訴求,很是詫異,“好端端的為何要離開私塾?可是出了什麼事?”
杜青棠輕聲道:“家中拮據,無力供給學生繼續讀書。”
李先生眉頭緊皺,半晌後歎口氣:“罷了,你且去吧,六月交的束脩為師也退還給你。”
杜青棠拱手:“多謝先生。”
私塾一年的束脩為五兩銀子,眼下正值十月下旬,一年還未過半,李先生退還給她三兩銀子。
“下個月清苑書院對外招考,前五名可獲得文房四寶一套,還可免去束脩,你若誌在讀書,可以去試一試。”
清苑書院,顧名思義,位於清苑縣的書院。
它是享譽全國的書院之一,山長是先帝時期的大.三.元姚玄。
姚玄此人少年成名,明明有機會入朝為官,位極人臣,卻毅然決然回到家鄉,成為清苑書院的一名教諭,迄今已有三十二載。
後來慶元帝登基,因姚玄廣受天下讀書人的尊崇愛戴,命其為清苑書院的山長。
書院除了姚玄,還有許多名聲在外的教授、教諭,引得各地讀書人慕名而來。
有關清苑書院的信息浮現腦海,杜青棠再次道謝:“多謝先生告知,學生願意一試。”
其實她不是因為家中拮據才離開,而是回憶前世,發現這位李先生溫吞如水的教學方式不適合自己。
而且她需要錢去做一件事情。
離開私塾,杜青棠漫無目的地走在街頭。
街道兩旁是古色古香的房屋,商鋪林立,酒旗飄揚,叫賣聲抑揚頓挫,人聲鼎沸,熱鬨非凡。
街角的窩棚裡躺著一對蓬頭垢麵、衣衫襤褸的男女,飽經風霜的模樣像是從外地逃難而來。
杜青棠用布巾遮住麵容,上前道:“我想和你們談一樁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