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琰答題很有技巧,擅長合理分配時間,又運氣好,分到一個還算寬敞乾淨的號房,因此除了唇周長出青青的胡茬以外,狀態還算不錯。
“想爹爹了沒有?”陳琰問。
“想!”
林月白跟上來催促:“快下來,爹爹很累了。”
“你們怎麼來了?”陳琰走出狹窄的號房,乍見到妻兒,麵露喜色。
“平安想你了,吵著來接你。”林月白道。
“不是這樣的!”平安毫不留情的拆穿:“明明是娘親想來,拉著平安當幌子。”
林月白朝他臉上擰了一把:“偏你話多。”
平安擰著身子躲閃,然後一手拉著爹,一手拉著娘,在人流如織的貢院街上走走跳跳。
街口滿是來接考生回家的馬車,不少攤販借機逗留招攬生意,將整條貢院街堵得水泄不通,他跟娘親就是這樣走進來的。
熬糖的焦香飄過,平安的目光被街邊的糖人攤子吸引,撒開爹娘的手,一溜煙直奔著去了,在家裡祖母不讓吃糖,都來省城了,當然要吃個夠。
“慢點跑!”夫妻二人在身後不停囑咐著。
隻見攤主捏了一塊指甲大小的糖稀,抽出一個長條,正打算含在嘴裡。
平安踮起腳,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他:“大叔,我想自己吹。”
攤主很難拒絕這樣玉雪可愛的娃娃,便將纖細的糖管遞到他的嘴邊。
平安一邊吹氣,攤主一邊動手,三兩下,一隻可愛的小狗初見雛形。
“耳朵再大一點,嘴巴再短一點,尾巴再卷一點。”平安稱讚道:“大叔真厲害,跟我家阿吉一模一樣。”
“你家的狗叫阿吉?”糖人大叔將串好竹簽的糖小狗遞到他手裡,被他的可愛迷惑,還用糖畫寫了“阿吉”二字,白送給他。
平安高高興興的掏錢,發現袖子裡空空如也,差點忘了,他現在是個身無分文的人。
他朝人群中喊道:“娘!給錢~”
……
不少路人為之側目,似乎想看看這小娃娃的爹娘到底是誰。
林月白跟上來,從腰間掏出一個銀紅色的鯉魚荷包,從中掏出幾枚銅錢遞給老板。
“娘!”平安跳起來:“果然是你拿了我的荷包!”
林月白高舉著荷包往陳琰身後躲,三人像老鷹抓小雞似的鬨了一陣,陳琰一把將平安拎起來。
平安凶巴巴的打著挺:“把我的寶貝統統還給我!”
陳琰一臉無辜狀,告知他:“你的寶貝就放在爹的考箱裡,至於考箱在哪兒,爹真的不知道啊。”
平安:……
敢情是他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
鄉試放榜多在九月中旬,因此一家三口隻在省城客棧歇了一夜,次日便啟程趕回盛安縣等待消息。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平安埋在西院的考箱挖出來,他清點著自己失而複得的玩具和銀票,數了一遍又一遍。
在考場中,陳琰憑一口氣撐著,並不覺得多累,回到家,剃須盥洗,裡裡外外收拾一新,挨在久違的枕頭床鋪上時,來自四肢百脈的酸痛和倦乏便一齊湧了上來。
平安數銀票數到第三遍的時候,隻見老爹已經睡著了。
他將自己的寶貝們仔細收好,躡手躡腳的替老爹蓋上一條毛氈,在他身旁找了個位置躺下,抱著虎頭枕沉沉睡去——他又何嘗不辛苦啊!
……
等待放榜的日子裡,平安和爹娘總算有了朝夕相處的機會,陳琰也終於見識到妻子教兒子讀書的辦法——看話本兒。
當然,林月白也是做過篩選的,少兒不宜的隻留著自己看,絕不會被平安看到。
大雍出版業發達,政策寬鬆,人人都可以著書立說,各類書籍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近來風靡市井的連載長篇小說——《三俠平妖傳》,講的是兩男一女三個少年不畏艱險斬妖除魔、拯救百姓的故事,通篇小說情節緊湊,險象環生,字字精彩,甫一上市,就受到廣大讀者的熱切追捧。
這本書奇就奇在老少皆宜,無論男女老幼,都能從中找到自己的影子。而這本書的作者“空山閒客”不是彆人,正是平安的小叔公陳敬時,這一點陳琰和平安早就知道,為了保持神秘感,他們選擇對娘親保密。
陳琰不可思議地問:“你用小說教他識字?”
林月白抬起頭:“有什麼問題?”
“不該從‘三百千’學起嗎?”陳琰問。
林月白微哂,叫平安展示給他爹看。
平安隨便翻過一頁,指著其中一行,磕磕絆絆的讀了出來。
陳琰微驚,他竟一直不知道,平安可以看懂這麼多字,還以為他隻認得自己的名字和數字。
林月白得意道:“他現在已經能將《三字經》通讀了,免得我一字一句的教,豈不是事半功倍?”
平安心中暗暗得意,其實他像大部分簡化字使用者一樣,閱讀繁體字本就太大壓力,像天生寫在基因裡的。單個學習繁體字確實枯燥,可是放在語境裡就不一樣了,比如看小說。
誰知陳琰微微的驚詫過後,隻是說:“平安讀得好,隻是出了這個門,不要告訴其他人你識這麼多字。”
平安笑容凝滯,好奇的問:“為什麼?”
“照做就是了。”陳琰道。
平安有點掃興的“哦”了一聲,陳琰讓他出去玩兒,九環便拿著毽子白索,帶他去了院子裡。
林月白對著鏡子取下耳環,話音明顯有些不悅:“才四歲多的孩子,認識這麼多字,你卻潑他冷水,識字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嗎,為什麼不能對外人說?”
“我自是為他好。”陳琰道。
林月白覺得他莫名其妙,但也沒往心裡去,兀自拿起書來繼續看。
陳琰又湊上去,幫她摘另一隻耳環,將聲音放到最輕,輕輕地提議道:“還是要給他讀一些正經的蒙書才好。《易經》中說,蒙以養正,聖之功也,‘蒙養’重在‘養’,不僅要識字,還要奠定修身立德的根基。”
林月白思索片刻,表示認同:“你說的沒錯,我往後不偷懶,從‘三百千’開始教他。”
“是極。”陳琰笑道:“他這個年紀,混沌未開,看這等不入流的雜書,隻怕偏了本性。”
他這話剛說完,林月白臉色瞬息變了臉色:“你懂什麼,這位‘空山閒客’,必定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哪裡不入流了。”
說她教不好孩子她可以改正,說《三俠平妖傳》是不入流的雜書,絕不能忍!
“他就算了吧。”陳琰心中暗笑,他和陳敬時一起長大,小叔是不是溫文爾雅的君子,他會不清楚?
卻見妻子的臉色驟然冷了下來,隻說了三個字:“好好好。”
陳琰心道,連說三個好,大概是不太好的意思,便也不敢再多說,誰知他不說話的樣子更加氣人,當晚,爺倆又被攆到了前院。
平安洗漱之後,抱著他的虎頭枕,盤腿坐在榻上,小臉寫滿了幽怨:“爹,您以後招惹我娘的時候,能不能讓我躲遠一點,每次都被你連累。”
陳琰道:“我不是讓你出去了嗎?”
平安更加鬱悶:“那為什麼把我也攆出來呀?”
“又不是你一個人。”陳琰道。
平安看著縮在牆角的倒黴小狗——倒是還有阿吉陪他。
阿祥抱著一床新曬好的薄被進來鋪床,陳琰幫他拆散了頭發,哄勸道:“既來之則安之,說不定明天天一亮,娘親就讓咱們回去了。”
平安朝他做了個鬼臉,抱著虎頭枕滾到床尾,找了個角落蜷著發呆。
“還不睡嗎?”陳琰問。
“睡不著,娘這幾天都會給我講睡前故事,《封神演義》。”平安道。
陳琰去外間書架上,梭巡一圈,也沒找到什麼《封神演義》,回來問他:“隻有一本《大學衍義》,你聽不聽?”
平安從沒聽過什麼《大學演義》,眼下也沒得選,隻好點頭道,“聽。”
陳琰打開扉頁,跳過序言,用涓流般的嗓音朗讀:“堯曲,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勳,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
再抬頭時,平安已經窩在角落裡睡著了。
這也太快了。
陳琰喃喃自語:“小時候該用這個法子哄睡的。”
言罷將平安抱起來,擺成一個相對舒適的姿勢,蓋上他的小被子,輕手輕腳的洗漱更衣,恍然間聽到他在說夢話。
“爹爹,爹爹……”
陳琰回頭看著兒子的睡顏,不禁唇角上揚,睡著了都會夢見爹爹,真是可愛極了。
“落榜啦!”
陳琰:“……”
平安:“咯咯咯”地笑了幾聲,半睜開眼,蹬飛了被子,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