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傳來劇痛,像長了指甲的手切進皮膚,將心臟捏碎和血漿混合在一起。
趙前葉疼得渾身顫抖,靈幻君在對她說話,她隻看得見嘴唇的張合。
“什麼?”
靈幻君不忍看她,將頭轉向一邊。
“……我說,我是在青嵐嶂找到阿衡的。嵇晨鐘是阿衡的轉世,被狼圍住,無意間發動靈力,我恰巧路過感應到。阿衡去了百年,找到他的轉世,便也是阿衡回來了。”
“隻是,阿衡……不,晨鐘這孩子有一個拜過堂的妻子,兩人一起長大,在深山裡相依為命。晨鐘說要他修煉,就一定要把妻子也帶著……”
她有些在趙前葉麵前抬不起頭來。
彆人不知道,她看著趙前葉長大,難道會不知聞衡對她而言意味什麼嗎?明明當時有無數種方法處理柳依依,即便手段不光彩,也不該像這樣帶回來傷她的心。
前葉那麼高的修為,活了一百多年,就已經生出白發。修道之人,哪裡會因光陰生白發,她是靈力枯竭太重,又不愛惜身體才變成那副樣子。
轉世。
轉世?
師兄死了?
她日夜思念,找了百年也找不到的人,原來是死了。
怪不得。是因為死了,所以師兄才不能回家,才沒有遵守諾言離開了她。
大家都沒有說錯,師兄真的死了。
早該想通的,這些年因為這件事,她欺負過多少人,是她錯了。
她錯了嗎?
趙前葉喉嚨腥甜,連同心口的劇痛,她一一忍下。
“我還是不信他是師兄,讓我驗魂。”
靈幻君掩麵哽咽:“晨鐘來時,我與你師尊都驗過了。你不信,可以再驗一遍。”
趙前葉看向楚千霜,後者亦點頭。
於是她抬手結印,幻實物為靈境,充斥著涼氣的靈力在室內蔓延。
嵇晨鐘木臉望她。
像這樣,不由分說將人拉進靈境裡驗魂,他今日反複經曆三遍。身上沒什麼不適的感受,但心裡有種不被人尊重的鬱悶。好似他上輩子是誰,這輩子便理所當然被他們這般對待,分明不關他事。
上山的路上,無數弟子圍觀他們,指指點點。
“這就是聞師叔?我沒見過!”
“聞師叔好風采,怪不得前葉姑姑等她一百多年。”
“聞師叔怎麼牽著一個凡人?”
“聞師叔……天啊,聞師叔不會變心了吧?”
“聞師叔對得起前葉姑姑嗎?”
諸如此類。
嵇晨鐘心中煩悶。
他不是什麼“聞師叔”,不會用劍,也不認識什麼“前葉姑姑”。
“對得起”?他如果與那個什麼姑姑有什麼,才是對不起自己的妻子。
眼前的女子就是趙前葉嗎?
衣衫襤褸、發髻散亂、滿身臟汙,手腕上還有露骨傷痕的一個……瘋女人。
他前世喜歡這種人?
清冽的靈力散開,將他包裹其中。
不知為何,他胸口鈍痛,與前幾次驗魂情況迥異。仿佛這股屬於趙前葉的靈力,他曾無數次沐浴其中。
純白的靈力卷成漩渦,向外圈平蕩,將靈與肉身隔開。
在陣心,趙前葉看到一團靜靜燃燒的靈魂,淡藍色火焰,被仙門稱之為“純淨之魂”的靈魂。
目光所及,仿佛錯隔歲月,再度與那雙溫潤含笑的眼眸相對。
【師妹】
“嘔!”
靈境碎裂。
趙前葉嘔出壓抑許久的血,手死扣著胸口,臉色慘白到極點。
豆大的眼淚從她眼中不竭湧出,邊嘔血,邊放出壓抑百年的哭聲。
哭聲淒厲哀痛,仿佛五臟六腑都被哭出來。在場之人被她的痛苦感染,就連牽著嵇晨鐘宣示主權的柳依依,都忍不住用震撼的目光看她。
何至於此,剛剛不是隻驗了魂……?
靈幻君攙扶她,心疼地掉眼淚:“前葉,前葉,好好的,彆難過了!人活著回來不就好了嗎?”
“……不是……他……”
胸口痛到極點,趙前葉攥拳撐地,終究是體力不支昏死過去。
哪裡不是他?
楚千霜閉眼,不再看這場鬨劇。
她已不是十幾歲的女孩了,事過一百年,長到小輩們都要稱呼一聲姑姑的年紀,還如此任性,不把師門大局放在眼裡。兒女情長的舊事,繼續想下去有何意義?她的固執隻會傷人傷己。
“慕容,帶她回去,設下禁製,除了濟世閣的人誰都不許見她,也不許她出來胡鬨。”
“你!”
靈幻君不滿他的禁令,想要爭辯,隨後一想,讓前葉在房間裡養養身體也好。隔絕外麵的事,過一段時間就放下了。不然這樣傷情下去,身子怕是要不行。
靈幻君將趙前葉抱起來,紙片一樣人,抱在懷裡輕飄飄的。
她不禁心中驚痛,這孩子什麼時候瘦成這樣。
情情愛愛罷了,活到這個歲數什麼沒見過,如何就氣成這樣?
不過是個凡人,再活能活幾十年?柳依依死了,前葉這般容貌與修為,不必說那是聞衡的轉世,就算是彆的男子,想要人喜歡上她,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怎麼就如此自苦……
趙前葉醒在房間裡,吐出那些血,身體反而輕鬆許多。
察覺到靈幻君的禁製,她坐起身,將被子抱在懷裡抵換另一人的位置。
放不放她出去能如何,她又沒有想見的人了。
師兄有了轉世,不就是死透了嗎?
渺渺世間,隻剩她一人。
真的……隻有她一個人了。
她閉眼回想聞衡的魂魄,黑暗中便出現初春天空一樣的藍。
當年,她不是沒有設想過這種情況。聞衡死了,他的魂魄要去轉世。
她去冥河等過十幾年,並無所獲,那些年師兄師姐們也在三界找他。
為何當時杳無音訊的人魂,時隔百年才投胎長成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是他的魂,卻已不再是他。
嵇晨鐘的出現,像是天道在告訴她,他們之間徹底結束了。
趙前葉將被子放下去,盤坐調息。
血從她唇角溢出,滴落到床榻上。
與此同時,驗魂以後,嵇晨鐘也在不停嘔血。
血將他的藍衫染成暗紅,明月清風的麵容也削減慘白。柳依依將他的手抵在額頭,痛哭不止:“都是你們,動不動就驗魂!為何要驗?是誰的魂重要嗎?要把我夫君害死嗎?我們不修煉了!我們要回家!放我們回家!”
楚千霜沉著臉色,雖對她的控訴不悅,終究理虧,將變臉欲發作的徒弟壓住,召來濟世閣的人:“他身體如何?”
因嵇晨鐘是聞衡師弟的轉世,千清婉找的是琅月宗雨霽真人的親傳弟子薑扶生。
薑扶生將手上粘的血擦去,問:“他是看到了什麼,怎麼傷心成這樣?”
以楚千霜為首,幻星崖的人都換上了回避的神情。
薑扶生看在眼裡,道:“這位嵇公子身體無恙,吐出這些血是魂淚,喂他吃些養魂丹藥,逗逗他開心就沒事了。”
“比起他,你們管管趙前葉吧。我聽說她這次下山和雲霄天宮的人起爭端,差點動手殺人。凡間的人,她殺就殺了,真要殺到仙門同袍,還有多少命能活?”
千清婉怒道:“薑師弟,莫要血口噴人!我師妹為人純善乖巧,才不是你口中那等張狂之徒!與其在這裡碎嘴詛咒,不如去勸勸雲霄天宮那些混賬,管好那幾張臭嘴,不把人惹毛了,沒人想跟他們動手!”
薑扶生朝楚千霜行禮:“晚輩言儘於此,嵇公子的丹藥可以派人去濟世閣領,不急於一時。他才引氣入體,要小心心魔。”
楚千霜頷首:“清婉,去送送扶生。”
“不必,怎敢。我還要去看趙前葉,不必送。”
薑扶生朝一旁的沈均瀾拱手,便背著藥箱去往趙前葉的住處。
靈幻君的禁製並不攔他,輕而易舉走進院落,看到趙前葉在院中練劍。
霜白劍身在她手裡甩出漂亮的劍花,纖薄的長袖在半空中飛舞,冷冽的側臉時隱時現。
薑扶生長久望她,直到她儘興收劍。
很久以前,她的眼睛會在這時彎成月牙,對場外抱劍等她的人微笑。
算起來快要一百多年。
“手伸出來。”
趙前葉無視他,經過他拿石桌上的水仰頭喝。水從她纖細的脖頸灌入,吞咽的動作仿若脈動。
“手伸出來,我看看你的傷。”
薑扶生語氣緩和一些,將藥箱放到地上,握她放下水壺的手。
這次趙前葉沒有抵抗,任他將指頭落在脈窩。
“……嗬。”
他握了許久,發出一聲譏笑。
“趙前葉,你要死了。”
“是嗎。”
“‘是嗎’?”薑扶生略微咬牙,將她手攥緊,“你想為他殉情,何苦等這麼些年!既然活下來,為何不顧身邊人感受半死不活地磋磨?”
趙前葉將手抽回去,冷眼看他:“我死我的,關身邊人什麼事?”
薑扶生沉默良久,蹲身翻醫箱,將瓶瓶罐罐掏出來配藥。
“你把這些吃下去!”
他口吻命令,遞來丹藥的手卻發抖。
趙前葉神情淡淡的,不接。
“我師兄死了。”
“我知道!你把藥吃下去!”
“人人都知道。”她嘴角帶笑,卻半點笑的樣子也無,“單我不認,折騰了這些年。”
“你是傻子。”薑扶生還維持著遞藥的姿勢,“吃下去!”
趙前葉撿過他的藥吃進嘴裡,生硬咬了幾口,眼淚簌簌而下,雨點似的打濕衣襟。
“師兄的轉世找回來了,活生生的少年,我連養魂的資格都沒有,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他徹底消失了。”
薑扶生胸口生出怒火,不曾想她找人找了這麼多年,是存著以魂養魂的念頭。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還好聞衡轉世了,不然這邪術怕要被趙前葉練成。
“聞師兄的轉世是嵇公子?”
“……你見過他?他生病了?”
“你關心他?他已娶妻,勸你彆做不該做的事,成個賤種抹黑你師父名聲。”
趙前葉淚滴到一半,忍無可忍:“薑扶生,你找打?”
見她終於有了幾分活人氣,薑扶生冷笑:“牙都吃黑了,還說我找打——”
劍劈了過來。
他憑借百年來挨打的經驗靈活閃避,跟她比劃了幾招。
離開前,他道:“趙前葉,你等了這麼多年,不該這麼放棄。聞衡隻是變成另一個人,這不是消失,他能死一次,就能死第二次,等你押住他的靈魂,問他想做聞衡還是嵇晨鐘,問過以後再失戀也不遲!”
“……”
“給我好好活下去!除了聞……”
“什麼?”
薑扶生臉色黑青,背了藥箱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