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鞏笑了笑,“郡守不是說要將宋鑒推出來以平民憤麼?咱們當堂公審,正好讓宋鑒認下所有罪行。”
梅天梁半信半疑,“你有法子逼他認罪?先前我可是什麼招數都試過了。”
徐鞏眼神掠向階下,“郡守已然作出決斷,何必再過問旁人?”
梅天梁琢磨片刻,料想徐鞏也不敢與那位作對,便不再有所顧忌,負手看著眼前亂象,命吏卒擒住太平社與章氏等人,反正這裡不是汴京,在平江府,他就是這裡的天,誰都不能斷掉他好不容易求來的青雲路。
稍許之後,宋鑒被兩名吏卒架在肩上,半拖半拽地架到眾人麵前。
宋鑒艱難地抬起頭顱,混亂的人群之中,除了父親脫不開身,一家人全在此處,他心中既喜又憂,梅天梁是個不擇手段的,難保他被逼急了會不會狗急跳牆。
“明之……”
看到夫君委頓憔悴的麵色,噙在向氏眼眶裡的淚水洶湧而出,儘管她知道這隻是對梅天梁設的局,可心裡還是忍不住擔心,如果不是章氏及時攔住,隻怕她已衝到了夫君身前。
梅天梁以為自己勝券在握,隻顧著得意,全然沒注意到大半吏卒已換成陌生麵孔,他撚著嘴角上方的一縷胡須,笑道:“宋鑒,你可知罪?”
宋鑒掀起眼皮,蒼白的眉眼間滿是銳意,“該知罪的是你,而非是我。”
青年聲音虛弱,卻宛如一把利箭,狠狠紮進梅天梁的心窩子裡,他就是看不慣這個人清高傲骨的模樣,於是提刀向前,“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向氏眼神忽暗,推開麵前的吏卒站到宋鑒身旁,揚聲質問:“梅天梁,你這話何意?”
宋識也忍不住當場對質:“嘴硬的分明是你,我大哥隻是長洲知縣,一個知縣如何有權強征平江府內其他州縣的雜稅?”
梅天梁冷笑:“誰人不知你們父親乃是當今的戶部尚書,我們這些地方官吏人微言輕,哪敢與戶部尚書作對?”
宋紀指著他的鼻子大聲斥道:“梅天梁,我爹爹是戶部尚書沒錯,但也容不得你在這兒信口雌黃,稅法的頒降施行全由蔡都作主,若非我爹爹幾次三番在官家麵前求情請願,這幾年的賦稅恐怕還要再多交兩成!”
梅天梁挺直腰板,作出一副正義凜然的模樣,“是,你們這些人仗著權勢家世,說什麼就是什麼,但我梅天梁可不怕,我身為平江府的太守,就要為平江府的百姓作主!”
宋識聽完隻覺得可笑,她從沒見過梅天梁這樣的無恥之徒,他這話裡話外,顯然是要把臟水全往爹爹和大哥身上潑了。
可越是如此,她越發冷靜,略一思索,啟唇又道:“我倒想問一問梅郡守,我大哥任長洲知縣不滿三年,那宣寧二年以前的雜稅又是誰在向百姓強征?總不能是我大哥千裡迢迢從汴京的秘書省裡趕過來,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著你收的?”
“你……”
梅天梁哆嗦著嘴,一時想不出合適的理由,瞪著倆豆子大的小眼睛乾著急。
“自重寧元年始,平江府內陸續有人因交不上斷氣錢、魚鱉稅等苛捐雜稅而被奪去田產,那些田契上寫的可都是你梅郡守的名字,”宋識仰起臉龐,有條不紊道:“還有平江府的府庫明細,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對比不上,若我沒記錯的話,重寧元年正是梅郡守任吳縣通判的那一年。”
梅天梁氣得牙根直癢癢,短短幾日,他們就把自己的老底扒得乾乾淨淨,而且對方讓一個小娘子來披露事實,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種侮辱。
“簡直一派胡言!”
見他開始沉不住氣,宋識彎起唇角又道:“若論滿嘴胡言,混淆是非,天下有誰能比得過你梅郡守?今日我講的這些話都有證據,你以為把賬目填平,旁人就看不出端倪了?豈知原先的帳吏不忍看你貪墨財賦,把賬簿都保存完好;你以為事情敗露,把罪責推到我大哥身上就可以高枕無憂了?豈知除了我大哥,幾乎平江府所有百姓都知道你的惡行,你摘不乾淨的。”
梅天梁怒瞪著一雙眼睛,前些日子聽說宋鑒頻繁登門拜訪平賬的老書吏,他心中起疑,差人暗中一查,才知道老書吏竟敢悄悄留下原先的賬簿,但老書吏至死也沒交待賬簿的下落,派出去的人在宋鑒宅邸中搜了數次也未找著,沒想到最後還是被他們拿到了手。
不過他也不怕,反正所有賬目已經平完,隻要他咬死賬房裡的賬簿沒有問題,那原賬簿就是他們捏造出來誣陷自己的。
“宋娘子這話可就冤枉本官了,本官執政清廉,愛民如子,怎會行那等不義之事?”
“我呸,你這狗官,壞良心的事你做得還少麼?”
人群中不知誰叫罵了一句。
緊接著 ,有人跟著附和:“狗官,斷氣錢就是你來了平江府以後才有的,以前可沒聽過誰家死人還要給官府交錢才能下葬的。”
梅天梁麵色不虞,擰眉瞪向說話的方向,“說了這麼多,你們可有證據?”
“在場眾人皆是證據!”宋紀轉頭看向四周,“梅天梁,他們當中哪一個不曾受過你的迫害?”
梅天梁眯著眼睛笑了笑,這些螻蟻他更是不怕,若非上頭那位先前交待過他不宜將事情鬨得過大,恐怕這些人早就成為刀下亡魂了。
一個黑瘦的青壯男人站了出來,他朝著梅天梁狠啐一口,“我爹過世的時候沒來得及交,就被你這狗官攪和得不能入土,最後你拿了斷氣錢還不夠,又要搶占我家的田產,我娘同你理論,你便命人把我娘活活打死!天理何在!”
那人說到此處,揮著拳頭就要衝向前,可沒跑兩步他就被吏卒攔下,摁在了地上。
又有人憤憤道:“前年秋裡我家分明交過糧稅,這狗官卻說我家拖欠賦稅,不僅罰繳雙倍,還單獨把我家的魚鱉稅提高三成,那幾個塘子一年到頭也賺不了幾個錢,這不是把人往死裡逼麼?”
梅天梁額頭青筋直露,他不在意那些人說了什麼,他隻知道一直被他碾在腳底的螻蟻竟然有膽敢反抗了,“我是你們的父母官,你們拿些東西孝敬我,難道不應該麼?”
這句話將百姓的不滿徹底點燃,人們不再懼怕,揮舞著手臂,爭相湧向那個壓迫他們數年的貪官惡吏。
可這也正中梅天梁下懷,他正愁沒有合適的時機處理宋鑒一行人,隨即握緊刀柄,厲聲道:“暴民聚眾作亂,就地斬殺!不必留情!”
恰在此時,狂風大作,豔陽天裡忽然打下一道霹靂。
不偏不倚,正好劈在梅天梁腳前。
眾人皆被驚了一跳,惟有梅天梁,仍揮舉手中長刀,高聲喝令吏卒砍殺百姓。
話音未落,天色倏而轉暗。
“天怎麼突然黑了?”
“天狗食日,是天狗食日!”
方才還憤忿難平的人群,此刻已被一派驚慌所籠罩。
這種異象宋識也是頭次見,難免心生懼怕,拽緊二哥的衣袖。
宋紀敲了敲她的腦袋,“書都讀到哪裡去了,今日是朔日,出現日蝕也不奇怪。”
宋識打了個寒顫,摸著落在鼻尖上的冰涼,茫然道:“可書裡沒說朔日日蝕會下雪……”
大風撲麵,宋紀心緒忽滯,雖然看不清眼前景象,但風中裹挾的刺骨寒意已令他足夠清醒。
眼下是相月,日頭毒辣得厲害,又如何會下雪?
約莫半刻鐘功夫,晦暗天際漏出些許光亮。
入目所見,皆白霜素裹,透著說不出的古怪。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啊!”
人們忌憚天威,紛紛哀聲齊歎。
這正好給了宋識啟發,她平複心緒,故意說道:“古人雲,匹夫結憤,六月飛霜(1),乃是天地感知冤情所致,方才天狗食日,天降霜雪,難道是因為上天知曉有人在此殘害百姓,弄出諸多冤獄?”
她言下所指之人,無疑是梅天梁。
宋紀頓時心領神會,順著妹妹的話往下說:“的確有過這樣的記載,鄒衍儘忠於燕惠王,燕惠王卻因小人讒言,將他捉拿下獄,鄒衍抱屈銜冤,仰天大哭,訴於天地,天地不忍,降下霜雪,以示警醒,當時正值仲夏五月,與今日這番異象也沒差多少。”
天象如此反常,梅天梁固然心虛懼怕,可比起鬼神,比起今日的異象,他更怕失去權勢,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他用錢堆出來的,每年十餘萬貫的家財被送往汴京,還要幫著那位斂聚私財,一旦認罪,以那位翻臉不認人的毒辣脾性,他馬上就會成為一個棄子。
到時功名富貴皆成空,全家老小性命不保,這叫他如何甘心?
所以,他不能認罪。
有罪的隻能是宋鑒,該死的也是宋鑒!
“你們在此妖言惑眾,究竟是何居心?”
梅天梁此刻隻想活剮了說話的兄妹倆,他揚起刀鋒,眯成一條斜線的眼睛凶光迸露,“本官在平江府這麼多年,一直風調雨順,魚米滿倉,偏偏你們才到此處就異象頻出,本官還想說今日的異象就是因你們而起!”
眼看情形不對,徐鞏唯恐梅天梁禽困覆車,揮手示意提刑司吏卒將其製住。
吏卒們沒走兩步,一陣陰風卷起空中飄揚的雪片,在梅天梁周圍呼嘯不停。
茫茫風雪中,宋識看到一個人影,她計上心來,有意刺激梅天梁,“有個人告訴我們,是你逼他摹仿我大哥筆跡,捏造偽證陷害於我大哥,之後怕事情敗露,你又將他滅口,他說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咣當”一聲,環首刀掉落在地,梅天梁麵如菜色,驚恐地看向眼前,嘴巴張得能吞下一隻茶碗。
“方……方漣?你沒死?”
那人衣裳上沾滿血跡,破成碎布條的褲腿被風吹得亂飛,他赤腳走在雪地裡,踩過的地方,留下一灘觸目驚心的猩紅。
宋識開始隻是覺得此人身形打扮跟之前在牢中看到的囚犯很是相像,直到聽見梅天梁叫出他的名字,她才確認那個人當真是方漣。
但她發現除了自己和梅天梁,其他人都看不到方漣的存在。
也就是說,方漣確實已經死了。
宋識霎時頭皮發緊,渾身泛起一陣惡寒,下意識拽住宋紀的衣袖,往他身後挪了挪。
宋紀隻當她冷,拉著她退到母親身旁,又伸出手把衣袖罩在她身上。
方漣懷著深深的愧疚,他想親口向宋鑒悔過,可除去那位宋娘子,根本沒人能看到他,也沒人能聽到他的話,更令他氣憤的是,始作俑者始終不知悔改。
所有愧疚一瞬間化為憤恨,本就沒有血色的皮膚變得更為慘白,他瞪大眼睛,一步步走近梅天梁,“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幫著你害了宋知縣。”
怒吼隨著風雪灌入耳朵,梅天梁滿麵驚惶,手忙腳亂地從地上摸起刀,對著方漣一通亂砍,顫聲道:“是……是你自己答應揭發宋鑒的,與本官何乾?”
風聲倏而尖嘯,方漣周身怨氣更甚,“梅天梁,我隻恨我一時糊塗,可你害了多少人,做了多少惡事,我不會放過你的。”
梅天梁冷汗涔涔,與前幾日夜裡一樣,刀刃砍過對方的身體,卻像是什麼也沒砍著,他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握著刀亂揮一氣。
宋紀道:“梅天梁怎麼突然像發瘋了一樣?”
聽到有人嘲弄自己,梅天梁氣急敗壞地抬起頭,看見毀他前程的宋氏兄妹,他的嘴唇不住發抖,呲著牙低吼一聲,攥緊刀柄朝著他們狠狠砍去。
左右今日是逃不過了,他沒能耐對付變成鬼魂的方漣,難道還殺不死兩個手無寸鐵的人?就算是死,也要這些螻蟻替自己先探探這黃泉路!
危急關頭,一支箭矢斬亂風雪,射在梅天梁的胳膊上。
“羅群已然招供,梅天梁,你還不速速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