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傍晚總是黑得很快。

臨近下班時間，市內的交通從高樓望下去，有一種流動的長龍的錯覺。

市環橋公路旁的商業中心，隸屬於沈氏旗下的海盛集團總部大樓頂層辦公室。

沈鷂站在玻璃窗前，俯視庸碌的人間。

她手裡捧著一杯燕麥熱可可咖啡，是剛才助理送進來的。這裡是沈鷂大哥沈琅的辦公室。

沈琅在一旁的辦公桌前，眼睛盯著電腦屏幕，一刻不停地處理著公務，忽然聽見他妹妹溫柔而驕慢的嗓音響起，就像說這杯咖啡不太好喝一樣平常的語氣。

“大哥，我想要聯姻。”

她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輕，“我願意聯姻。”

沈琅突然抬起頭來，側頭看過去，他這個角度看不到妹妹的具體表情，隻能看見她潔白無瑕的側臉。

沒有勾起的唇角，沒有任何表情，他隻能從她的話語和語氣中判斷這句話的意思。

出於商人的本能，他幾乎下意識地分析：“想要”是一種主觀意願，表達了她想要，是主動性的詞；而“願意”則是一種被動性的詞，是在有他人介意要求或請求的情況下，她經過考慮後，決定“願意”去做這件事。

沈鷂把想要放在前麵，然後又說了一句願意……

實則應當是先有他人介入後，她經過考量，決定願意去做這件事，於是“願意”變成了“想要”。

這個“他人”沈琅不假思索地斷定了他的父親沈從立。

沈從立是個徹頭徹尾的市儈商人，他的心中沈家的基業大於一切，哪怕他平常還算是個合格的父親。

但真到了需要犧牲來挽救沈氏的地步，他絕不會吝嗇於犧牲任何一個人！沈從立會找女兒沈鷂說這件事並不意外，或許還得加上一個母親杜攬月。

杜攬月的性子不會主動逼迫女兒，她可能會在一旁掉掉眼淚，一副為難的樣子，這種表情遠比沈從立的“直接要求”殺傷性更強。

沈鷂因此心軟而決定答應，然而她又有些生父母想要犧牲她的氣，所以沒有直接答應下來，而是來找他這個大哥說這件事。

沈鷂是個骨子裡極度驕傲的姑娘，她的無爭也許源於她天生的溫柔，但也可能因為她的傲慢，就像人類是不會同小螞蟻計較爭吵的。

決定犧牲自己時，她的驕傲不允許她哭哭啼啼，所以現在的她看起來比平常還要冷靜兩分，說話語氣依舊溫柔緩慢，卻明顯輕了兩分。

沈琅是個心細如發的人，他不過剛入商場幾年，已經成為海盛集團的副總裁，遠近聞名的商界精英，他的判斷幾乎沒有錯。如果忽略沈鷂自己內心真實打算的話，也是八九不離十了。

這會兒沈鷂若能聽見沈琅的心聲，大抵要詫異地看他好幾眼，她還是低估了大哥的敏銳。

沈琅皺著眉問：“鷂鷂，你確定？”

沈鷂這時側過頭來，她的身體仍然向著玻璃窗外，隻是側頭微微一笑：“哥哥，我從不開玩笑。”

沈琅：“你要考慮清楚，如果你決定聯姻的話，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一旦兩家合作開始，你就甩不掉這個身份了。”

他也不會允許沈鷂出爾反爾。

與其如此，不如一開始就不做！

沈鷂笑容加深，轉頭繼續俯視下方的車流人流，天色已經徹底暗沉下來，城市裡的霓虹燈爭相登場，成為了夜晚的主角。

星星閃閃的燈光、流動的車燈，引起了她很大的興致。

燈光是人造的，但從某個角度看，也不失為一種人間的星星。流動的車更有意思了，你永遠不知道，你的人生會開往哪個方向，也許突如其來，你會走一條從來沒有走過的，反方向的路。

“大哥，我已經考慮了很多天。”

沈琅聽到妹妹繼續溫柔地慢悠悠地說道：“大哥，你是海盛集團的副總裁，無論公司好壞，你都在第一線為這個公司，為沈家付出努力，這是我們都看在眼裡，不管將來海盛怎麼樣，沈家怎麼樣，沒有人會責怪你，我們隻會感激你的努力，你的付出。”

“但鷂鷂不一樣，我學的藝術，在商業上興許也沒什麼天賦，我既不能為公司創造價值，也不能再這樣危急的時候，拉來有力的合作方拯救沈家。爸爸說得沒錯，身為沈家的一份，我的確應該心係沈家。”

“我在乎你們，在乎姓沈的家人，我不想看到你或爸爸每天忙得腳不沾地，愁眉苦臉，媽媽也在家裡天天抹眼淚，焦慮憂愁，擔心自己富貴的生活保不住，會沒有錢保養皮膚。”

“所以我願意去聯姻。”

她終於轉過身來，緩緩地向沈琅走來。

她在辦公桌前立定，雙手撐著寬大的辦公桌，像是給自己力量支撐那樣，雙眸睜大了一眨不眨地盯著沈琅看：“將來有一天，如果海盛破產了，沈家保不住了，哥哥你說我會嫁給一個什麼樣的人？”

像是想到什麼，沈鷂笑了起來，笑得很美。漂亮蒼白的肌膚，笑起來濃稠的臥蠶，挺翹的鼻子鼻頭有一點點微微翹起圓潤的弧度，近距離的笑，明明極為溫柔，卻衝擊性極強。

就像生長在懸崖邊上一朵搖曳的純白色花朵。孤涼、純潔、美麗。

“哥哥，你會支持我的對嗎？”

沈琅恍惚了下，妹妹是這樣的嗎？

他年少時就出國留學，那會兒才十幾歲，而沈鷂才剛上小學的年紀，兩人年齡差挺多，前幾年回國接手公司後，沈琅又忙於工作，很少有時間跟家人相處。

因此對於弟弟妹妹，他都是親近有餘，熟稔不足。

在他印象中，妹妹沈鷂是個溫柔疲懶的小姑娘，她不太像一般的豪門千金，她從小到大沒有鬨過什麼事，也沒有傳出過任何霸道囂張的事件，她是個極其矜持斯文的小姑娘。

更願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他看來，妹妹沈鷂無疑是有些單純的，不含有任何攻擊性的。

他轉過眸子，才道：“如果你想的話，如果你考慮清楚了的……我會。”

從商人的角度來看，沈鷂在這個時候聯姻對沈氏是百利而無害的，可以頃刻間就解決大半海盛集團的問題。

官司纏身？沒有關係，先把這事兒放一放，拖他個一年兩年，海盛之所以遇到危機，這個被跨國公司合作商設下陷阱的官司隻是一個起因。

由這個官司引起的負麵效應才是致命的。

作為公司近兩年最大項目的跨國案的停滯，幾乎作廢，然後公司信譽等級的降低，各大銀行在麵對貸款時的猶豫。其他大大小小項目、分公司集體引發的連鎖反應，由於坑太多，需要填的資金也就多，於是問題就擴大了。

公司股價每日跌個不停，一天股市蒸發的金額足以讓數家中型公司破產。

這個時候，隻要發出沈氏與另一個實力強勁的家族聯姻的話，以姻親下場背書，甚至投入一些資金支持，市場信任度就會提升，股價就會回溫，其他大小項目也能夠貸得到錢，至少先解決一半的問題。

商場往往是良性循環伴隨著良性，惡性循環也伴著惡性，隻要有起色，他就有信心渡過。

思及此，他再次看向小姑娘的眼睛，她眼裡雖然沒有太多委屈或其他情緒，但沈琅心裡還是有些柔軟。

妹妹沈鷂是為了沈家，為了家人才願意犧牲自己去聯姻，她所說的，如果沈家破產她也嫁不到什麼好人，不過是一種安慰自己的說法。

如果不是為了沈家，誰又能規定女孩子必須嫁人？何況以沈鷂的相貌性情，也絕非嫁不到所謂的“優質老公”。

沈鷂已經重新走回了玻璃窗前，她倒了一杯溫開水正在喝。

她很喜歡這個角度，在這個時間，俯瞰下方。

站在高層俯視下方的感覺，會有一種飄飄欲仙的膨脹感，底下的來來往往的車流人流就像是一隻隻小螞蟻，她前世也是其中的小螞蟻。

這個角度一般人會有恐高感或不真實感，由此可能還會產生一種渺小感，但沈鷂不排斥這種感覺，她的渺小感化為了澎湃的壯麗感。

總有一天，在這個城市最貴地段的頂層也會有她的一席之地！

沈琅不知道旁邊決定“犧牲自己，成全全家”的妹妹，心裡的壯烈巍峨，他隻是覺得心軟，難得卸下了理性，由感情來控製他的大腦。

他決定早點下班，帶妹妹去吃好吃的。

沈鷂搖搖頭，“回家吧，大哥好幾天沒有回家吃晚飯了，媽媽可能也想你了。”

沈琅就準備下班和妹妹一起回家。

這些天他的確忙於公事，天天加班，不是很晚回家就是在公司睡上了，是該回去看看。

車上，沈琅靜默了會兒，道：“晚上我跟爸爸談談，這件事你再考慮一下。”

他強調道：“考慮清楚。”沈鷂知道，沈琅不希望她後悔，也不會給她後悔的機會。可是這正和她意。

她伸手撥弄耳側的碎發時，手不小心碰到沈琅的手背，沈琅愣了下，然後把她的手抓過來，又抬手在她額頭上探了探。

“發燒了？”

沈鷂自己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生病，她覺得自己有病，她的感知有問題，但從小到大沒有人發現這個問題。

她對於病痛的感覺極其之低，輕度擦破皮之後往往流血了才會發現受傷，對於感冒發燒也沒有尋常人的昏沉感，隻有到了很嚴重的地步才有感應。

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笑道：“真的嗎？”

發燒應該是昨晚房間裡關了暖氣，她有意無意地在睡前沒有重新開起的緣故。有時候冷她睡得更熟一些。

當然她是個注重細節的人。

沈琅失了表情管理，沒好氣拍了拍妹妹的頭，這一刻的妹妹才給他一種真實感，脫離了孤涼感。懵懵的呆呆的傻傻的，像一頭撞進獵人洞穴裡的小兔子。

“回去讓王醫生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