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沒多少了。”
負明川瞧著王纓的可愛模樣,像是他的曾經小妹一樣,心念一動,刮鼻寵溺道:“現在,又多了星花樓這些仇人。”
王纓微微一愣,隨後眼珠一轉,露出笑容,燦若星辰:“明川哥哥,要是沒有仇人了,你會留下來嗎?”
這……
他會沒有仇人嗎?
截夢洲的人有的選嗎?
他一生來就是截夢洲的人,這條路從來都沒有給過他任何選擇。
他連走回頭路的資格都沒有。
若是真到有的選的那一天,他會選什麼呢?
望著那被朝向暈染的緋紅天際,他沉下心,低聲呢喃:“也許會吧。”
“那就一言為定嘍!明川哥哥!”
“好,一言為定。”
四
猩紅暴怒的雙眼,張牙舞爪的姿態,拚命揮舞的四肢,被束縛按在地上的無力感,以及大刀貫穿心口的冰冷觸感。
負明川猛然睜開眼,喘著息捂著胸口凝視著眼前場景。
是他太安逸了嗎?
如今連警惕性都沒有了。
這麼就成了這個模樣,不應該的!絕對不應該發生的。
下意識地摸向夢刀,身邊沒有刀的觸感,反而有一團溫暖的,柔軟的,東西?
他瞪目看去,竟是——
披著單薄外衫,內裡未著一物的小阿纓。
她嚶嚀輕喚:“明哥~~哥~~你不要~我~了嗎~”
不!怎麼會這樣!
這怎麼回事?
負明川再次看去,對方在頃刻間化成白骨,凋零成灰燼。
“不!阿纓!阿纓!”
他驚恐地嘶吼起來,這不可能,怎麼會在頃刻之間化為灰燼呢!
這一定是夢!這一定是夢!
“明哥哥!”
王纓蹙著眉,眼底焦灼,急切地呼喊著:“明哥哥!明哥哥!你剛剛怎麼了?”
但對方遲遲沒有回應,嘴角嚅動,她心下更急,撫上他的額頭,冰冷且粘膩。
“明哥哥!明哥哥!”
負明川倏然睜眼,眼前是完整的小阿纓,衣服也在,人也在,順時鬆了一口氣:“小阿纓,你還在就好,還在就好。”
再次摸尋他的夢刀,就在他的旁邊躺著,沒有丟。
王纓取了帕子,擦拭負明川額間,不知為何,她在他的眼裡看見失而複得的喜悅之色:“明哥哥,我一直都在,你做噩夢了嗎?”
“沒事,沒事。”
負明川一手緊握夢刀,一手撫上王穎纓的頭:“小阿纓,你還在就好。”
“明哥哥,你這次能多留幾日嗎?”王纓期待地看著負明川,馬上就是她及笄日,她多麼希望她能陪著她過完這重要的一日。
“不能,這回的任務很重要。”負明川直截了當地拒絕了。他這回的目標是門派叛徒,要更加小心,若是著了同門的夢術,不死也得落個瘋癲。
“那中秋那日,明哥哥你能來嗎?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王纓局促又緊張地捏著衣角,耳尖映紅幾分,“我還想……”後麵的話語,她沒能說出口,而是換了個話頭:“明哥哥,你為什麼沒有變化呢?是不是不會老?”
八年了,她已經從孩童長成及笄少女,而眼前的明川還是曾經三十歲的模樣。
“怎麼不會?”
負明川撩起一撮頭發,裡麵帶著些許銀絲。
他作為截夢洲的人,確實會老得比常人慢一些。
他們以夢修行,靠他人夢裡修行自身,駐顏壯體,是《端夢七測》之術的好處,但它更大的壞處是終生都要汲取他人之夢。
可一旦開始,便無法結束,直至死亡才能休止,才能擺脫噩夢纏身之苦。
“啊,明哥哥你都有白發了,你到底幾歲了?”
王纓的無心一問,讓負明川沉思起來:“這……”
若真的要算年紀,他恐怕有六七十歲?不對?或者是百八十歲?
按照輩份,這王纓恐怕得換他一聲爺爺,或者曾爺爺。
“往後,不要叫哥哥了,不太相配。叫我……”可叫爺爺也不對,還是直接叫名字吧。
“換我名字,明川就行。”
負明川的本意是糾正輩份,可落到王纓耳裡卻是另一種意思,她欣喜答應:“好,以後我叫你明川,那你不許叫我小阿纓,我不小了,我已經及笄了。”
“王纓?”
“太生疏了,我是女孩子耶,不能溫柔些嗎?明川你一直都這樣,木木的。哼!”
王纓假意負氣,負明川則是溺愛地掐了一把她的臉龐:“阿纓可好。”
“嗯!”
“今日吃什麼呢?”負明川肚子咕咕叫,都快晌午了,他還沒吃東西。
“今日隻有青菜麵。”王纓指指桌上還在冒熱氣的麵條,“不許挑。”
“怎麼會呢?”負明川端起麵來,哪怕顏色不對勁,也笑著吃了下去。
轉眼到了下午,負明川本想一人去采購,準備上路需要的物件和乾糧,但王纓也要一同,拗不過便也跟著去了。
期間他們逛了不少地方,看到好看的珠釵首飾,又想到王纓也到打扮的年紀,不能老係著紅纓繩,便給她添置了七八件。換好相配的首飾,王纓還問他好不好看,怎麼會不好看呢?她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姑娘啊。
次日送彆時,王纓戀戀不舍地與他揮彆,還塞給他一護身符,說是廟裡求來,關鍵時候能保命。他也就笑著收下了,絲毫沒在意上麵精致的鴛鴦花紋。
可當他再回首一瞧,眼前的場景再次化作了虛無。
冰冷的刀再次刺穿他的心口,他這回沒有逃避,而是抓住刀身,往前一扯,將身後突襲的人拽了過來,接著慣力,反手一捏,剛好勒住對方脖子。
“負商舟,束手就擒吧,彆掙紮了,認命吧。”
負明川胸口的刀已經消散,果然對方入侵了他的夢境,想要通過捏碎雜糅他的過往,讓他神誌不清,伺機在現實世界取他性命。
可他忘了,《端夢七測》最大的禁忌就是同族之人,若相互端夢,夢中死,夢外亡。
“負明川,你以為你能殺我?你以為端夢之術隻有七測嗎?實際有九測。而這剩下的八和九兩測我已煉成。該認命的人,是你!”
衍長的夢刀再次出現在負商舟的手中,隻見刀一揮,負明川躲閃不及,被砍退兩步,他的身體被砍開了,露出長長一道裂縫,不是血痕,而是帶著七色異彩的空間。
負明川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胸口,這是夢境,他卻還被斬開的夢境。
這第一測的夢刀開境,隻能開現實中的軀體才對。
“這就是第八測,夢中開夢。”
下一瞬,負商舟踏上夢刀進入他的夢中之夢。
八月十五。
負明川如約而至。
任務隻完成了一半,被對方逃脫了。
可熟悉瓦屋前,看到不是天真可愛的小阿纓,而是一具具七歪八扭的屍體。
男女老少,各大門派都有,死相奇慘,生前好似遭受莫大痛苦,腸子眼珠落一地,血肉橫飛,幾乎看不出原狀。
負明川怔住了。
這……太殘忍了,就連殺人無數的截夢洲也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就好似是惡鬼入世,屠戮人間一樣。
阿纓!
阿纓呢!
“阿纓!”
“阿纓你在哪!”
“你聽到了嗎?聽到回應我!”
“阿纓,我是明川!我回來了!我依照約定回來了!”
負明川裡裡外外找了十幾圈,都沒有找到阿纓,也沒有她的屍體。
她去哪了呢?
就在他焦慮之際,一抹紅色落入眼底,他連忙跑過去,從樹上摘下紅纓繩。
是阿纓的紅纓繩。
是他給阿纓置辦新的發簪和發飾時,她換下來後,又因為是阿娘給的,舍不得扔,她就一直係在手腕上。
這貼身之物,怎麼會在這裡,又好像是特意被人放在此處的。
難道——
但現下也容不得他多想,按照之前的法子劈開物境。
**
負明川來到一處山頭,那裡有一片的桂花樹林,金色籠罩枝丫,遠遠望去宛若火華臨樹,金玉滿山。
一襲白裳一手倒執一把油紙傘,一手拿著一長木棍,敲打著枝頭,朵朵金色小花散落下來,被收進傘裡。
“阿纓!”
負明川激動地叫喊著。
白裳少女一回頭,油紙傘翩然落下,金露散下,仿若花神落淚。
躍然蹁躚,王纓撲進負明川的懷中,她眼底含淚,凝望對方,嗚咽著:“明川。你又失約了。”
“阿纓,我如約回來了。今日不是八月十五嗎?”負明川啞然,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圈王纓,她好像又長高一些,樣貌也更加利落些,眉眼比之前更加舒展些。
負明川想要撫摸她的頭,卻發現抬手沒有之前那麼容易了:“你怎麼……又一下子長大了……”
“明川,過去三年了。”
王纓又撫上那縷霜白的發絲,“明川你看你的頭發,你忘了之前的事情了嗎?”
負明川深吸一口氣,深邃地開合眼後,摟住王纓的肩膀,顫抖道:“是我失約了,阿纓對不起,我來晚了。”
夢刀的副作用,用自己的夢換彆人的夢,或者說用自己的時間感知能力,換取彆人的夢中願力。
再明白點說,如今彆人的一日是他的三日。
最開始沒什麼異常,往後隨著境界的提升,感知會越來越遲慢,到最後度日如年,歸墟為夢,集夢凝刀。
“我不怪你,我習慣明川你的失約了。明川,隻是下一回,你一定要按時回來,好不好?”
王纓再次撲進負明川的懷裡,將過往的難過都哭了出來,隻是還沒發泄完,負明川卻將紅纓繩舉到她眼前:“阿纓,這個問題,你要老實回答我,為什麼你要親手係上紅繩?”
“因為係上了,明川才能找到阿纓啊。”王纓接過紅纓繩,又重新將它係回手上,“曾經就是靠它,不是嗎?”
“那些人,真的都是你殺的?”負明川不可置信地看向王纓。
最後那一幕,他看見有一瀕死之徒,喚眼前的白衣柔弱少女為楊玄門餘孽。
“是我。他們該死,他們都不是好人。他們想要的是楊玄門的不傳毒功,我不交,他們便想擄走我,我不能離開這裡,我要等明川你回來。就於他們僵持起來。他們不敵我,便死了。星花樓的那些人也是。凡是想要拆散我們的人,我都已經解決了。”
“明川,你害怕我嗎?”
話語帶著些顫音,似是用力從喉嚨裡麵擠出來的,王纓,不,楊纓才是害怕那個,害怕對方不要她。
負明川平靜搖頭,“這有什麼。”隻是沒想到,他的小姑娘,殺起人來比他還狠。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明川你知道了也不會怕我。明川,你說過隻要仇人少了沒了,你就會留下來,如今都沒了吧。你可以留下來了嗎?或者,帶我走了嗎?”
“阿纓,我不能帶你走,你等著好不好,像我們之前那樣,等我回來,等我回家。”那個叛徒還沒有解決,他的身邊危機四伏,哪怕楊纓有楊玄門的功夫,也抵不過夢刀一斬。
“你……”
楊纓緊握負明川手臂,眼底蓄滿淚水,努力開合嘴,將話語再次擠出來:“明川大哥,我已經忘了三年前想要說什麼了。但是我如今有了新的地方,新的話……想帶你去看,想對你說,明天,明天,不,就今天,就現在……我喜……”
話語未落,眼前的一切又化成灰燼散去。
哪怕是在夢中夢,他也沒辦法知道,那日楊纓想要對他說什麼重要的話。
五
約定的是哪一天,負明川不記得了。
但是他回來了,楊纓真的還在等著他,金色的桂花林,一襲白衣的她……
“明大哥,你回來了啊!”她喚。
“阿纓,我回來了。”他答,可他又問:“你怎麼……又一下子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