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之人皆嘩然。
議論聲又大了起來,甚至蓋過了鐘王的聲音。
世人皆知,三年前,前朝那位公主無緣無故死在大理寺內。但因其身份,沒人敢多糾查,何況新天子也沒當回事。
哪怕他們有著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情誼。
但終究在皇權麵前,走了陌路。
如今眾人親眼看著這位公主,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新朝的承德殿之上,依舊統領著長陵軍,在天子麵前毫無一點為臣者的樣子。
雖沒了當年定天下的氣勢,但也稱不上落魄。
讓他們座下的這些人,不免猜忌,或許這三年前的謎團,本就是上位之人精心布好的脫困之局。
畢竟,那時的鐘王爺權勢滔天,兩個小輩在他手中,難保有什麼好的下場。
可如今卻不同了。
鐘王在驚得接連退了幾步後,才勉強站定,上下打量著樓若的模樣,呢喃了一句:“一個人怎麼可能起死回生……”
他看著樓若一步步向她走近,看著她居高臨下地凝視他。他頓時悔恨至極,覺得是自己低估了樓若,才沒能將她徹底踩死在三年前。
樓氏一族,向來都是頑強至極。
在那樣的絕境裡,她都能活下來,倒是不比她的父皇和皇兄差到哪裡去。
可那又如何呢?
他們已經死了。哪怕樓若還活著,這天下,也早已不是當年樓氏皇族的天下了。
他抬眼與之相視,輕蔑的笑意四散開來,仿若置身於無人之境。
“鐘王爺,好久不見啊。”樓若看似在同他客套,可眼底卻不見一絲情緒,冷得可怕。
“故技重施,逼宮謀反,這樣的罪責,當今天子和朝臣也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嗎?”
她將一切又引回了最開始。
這本就是鐘王的一次謀逆之舉,沈棄將舊事翻出,卻在無意間給了他喘息的時機。他們硬要拿“前朝已逝,何必再追”說事,替鐘王求一條生路。
可樓若偏生要將這條生路堵死。
她要告訴天下人,鐘王要重現錦繡十六年的亂世,他要謀逆,要再次讓黎民百姓陷入水深火熱的境地。
不忠不義,他占了個全。
料是他對天子有知遇之恩,也無濟於事。
三年亂世,天下人求一個太平求了多久。論是此後有多少人要保他一命,也會被眾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從始至終這群朝堂人,是拚不過民心的。
承德殿之上又靜了很久。
直到裴寂站起身來,“陛下已下了旨意,您又何必揪著不放呢?鐘王畢竟有從龍之功,在座的又有誰沒有承過他的恩情,論是長陵軍,也……”
“夠了!”
樓若強言打斷了他。
他今日看來是誓要攪渾這趟水,也是鐵了心,要將長陵軍拉入此局。
“有罪論罪,天子、朝臣竟然要因為私情而包庇鐘王嗎?傳到天下人耳中,豈不是個笑話!”
此話一出,在場之中竟無一人敢抬起頭,皆默不作聲。
縱是裴寂,神情之中也多了一份難堪。他雖一直知道,樓若對她舅舅趙其留下的這支長陵軍隊格外看重,但卻覺得她不至於,一次、兩次,為了保全他們而將自己置於最危險的境地。
景和元年是這樣,今日又是這樣。
他們哪裡值得你如此做。
就在此時,皇後清平來了。她麵色雖蒼白了許多,可出口的氣勢卻不減當年,“殿下與長陵既要與天子撕破了臉皮,那我等為臣之人又何必再留情麵?”
“長陵三年不曾朝天子,如今一來,便要挑起君臣紛爭,眾將軍何能忍?”
剛才還懨然的一群人此刻頓時漲了氣焰,絲毫不顧沈棄的態度,直接站起了身。
清平則越過樓若,欲朝沈棄走去。可他卻沒給她機會,“皇後有什麼話,還是在那兒說吧。”
許是察覺到這語氣中出乎意料的冷淡,清平明顯愣了一下,但又隨即跪了下去,“陛下,隻要您一道旨意,今日這承德殿上所發生之事,論誰也不敢亂傳。”
她斜了樓若一眼,話中之意已明顯得不能再明顯。
她是要在這承德殿上,再殺她一次啊。
可惜這次樓若並沒有被那牢架束縛住手腳,不再任她欺辱。更關鍵的是,她到底比她更了解沈棄的心思。他可不是一個願意被誰牽著鼻子走的人。
殿中靜得落針可聞。
沈棄的聲音在此時顯得格外清亮,“皇後真是說笑了。”
言辭間甚至帶了幾分挑逗的意味,“今日之事,鬨到現在,不就是讓天下人皆知嗎?何況你也說了,長陵非朕臣民,朕如何治其之罪?”
他的意思是,他管不了。但究其根本,他也不想管。
他和阿若本就是同心同力。
此前他礙於這些雖有臣心卻亦有反意之人,礙於鐘王在這朝中隱藏著許多根深蒂固的勢力,生怕自己走錯一步,致使人心惶惶。所以想著在此事之後,在鐘王圈禁淮州期間引誘出這些人,一並除個乾淨。
可此時不同。
樓若的歸來像是給他喂了一顆定心丸,他反倒不怕了。
瞻前顧後,恐會讓旁人鑽了空子。
他看著此時一言不發的裴寂,想起上一次大殿之上,他竟欲圖讓長陵軍擔負殺鐘王之名,成為這些勢力的眼中釘。他自知與他的交情好不到這種地步,那他,是為了誰呢?
“裴公子,你說是嗎?”他將話拋到了裴寂麵前。
可他卻沒什麼起伏,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陛下所言極是。”
現下那些站起來的將軍們頓時又訕訕地坐下了,相視無言。
獨留清平一人孤身跪在大殿上,改了口哀求道:“陛下,可我父親他今日並非……”試圖再為其辯解幾句。
可鐘王橫言立斷,沒給她再開口的機會,“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可我女兒她什麼都不知道,牽連無辜之人,非君子所為。”
他扔了刀劍,提步走上前,“且有我手下千萬將士,不會再歸順於你。沈棄,這江山,我當初是捧獻於你,可如今,你不會坐穩它。”
他眼底又恢複了往常的不屑,揮臂縱覽座下那些背棄他的淮州軍將領,肆無忌憚地笑了,“這些廢物投靠你又怎樣,堂堂天子手中,仍沒有一個可用之人。”
沈棄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這三年來,他被鐘王及朝中各勢力攪得心煩意亂,無數個午夜夢回,無數次驚醒。他知道,他是他手中的傀儡,被擁立登上這個帝位,即使名不正言不順,因為鐘王,也不會有人敢有所僭越。
可他這個傀儡更是一個擋箭牌。
長陵軍因樓若之死,立誓不會追隨於他,更直言有朝一日會殺了他;另一邊,燕雲十六州虎視眈眈,暗中覬覦帝位之人亦是要與他一決生死。
最重要的,是那個人。
鐘王怕極了那個人的出現。
隻是他如今沒想到,自己竟會先死在自己養的傀儡手中。
他感到可笑至極。
清平欲上前扶住他,卻還是被他一把推開了,反倒踉蹌著向樓若走去。
看著擋在她身前的裴寂,神情有些微妙,“河東裴氏,裴寂,你確實很聰明。可狗總得認清,自己的主人是誰吧?”
這話聽得裴寂心下一沉。
這個鐘王,到底都知道些什麼?
可等不及他作反應,鐘王已經推開了他,視線落在樓若的眉眼上,“你和你母親很像,性子也很像。可終究,她死了;而你就算活著,也隻會更痛苦。”
他這一番話讓樓若想起她的母後。
母後是最愛蘭花的,可在她下定決心離開這世間時,卻將蘭園的蘭花摔了個粉碎。用碎了的瓦片,割傷了自己的手腕,留下觸目驚心的傷疤。
她那時怕極了。
怕母後離開她,於是便日日守著她。
可那又如何呢?一個人想離開的時候,是怎麼也留不住的。
在一個無比寧靜又稀鬆平常的冬夜,她還是拋下了她,讓她一個人,在又暗又冷的紫雲宮過了半生。
想起這些,樓若不受控地彆開了鐘王看向她的目光,試圖遮掩此時的情緒。
母後薨逝後,她在宮中聽到過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而父皇明明可以遏製住,他卻置若罔聞,隻一日又一日地,向蘭園中挪入新的蘭花。
他說,阿若永遠都會是他的女兒,是公主。
可卻不再說,母後永遠是他的妻子。
誰棄了誰,沒人能知道。
可樓若看著眼前之人眼中多了些柔情,看著他用儘所有力氣走下去,看著他最後重重地跌倒在冰冷的地上,口中喃喃著:“徽霓,我來赴你的約了……”
徽霓,是母後的閨名。
他今時今日本可以不死,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咬舌自儘,選擇自己了結自己。
和她的母後一樣。
樓若心底漾起難言的苦澀,第一次,她覺得,自始至終,她都離母後很遠很遠。
她不曾體諒過她的苦楚,隻一味地將她留在自己的身邊。
看著她的心一點點死去。
樓若有些支撐不住,眼前的一切竟像一場幻境一樣,開始離她愈來愈近,卻愈來愈模糊。
直到沈棄的一聲,“阿若!”
他的聲音急促又慌張,連墨香也被這衝極淡極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