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內。
“殿下。”羅錦隔著數步之遙向樓若行禮,在昏暗的燭光下,仿佛初遇。
連那身素衣都沒有變。
叫樓若有些恍惚。
她記著羅錦是她入上京參加太師紀效行的壽宴時,第一個正大光明來投靠她的謀士。
她說:“我縱觀全局,殿下的勝算最大,但也最虛無縹緲。手下之人沒有多少是真正臣服於你的,隻有我。”
這番話,徹實打動了她。天下無人不知,她有最好的舅舅和最負盛名的謀士沈棄,甚至有安定天下的身份和野心,但沒人認為她有這個資格。
畢竟,她是一個女子。
女子怎麼能登帝位?無數大醉之夜,長陵軍的將士們也會感慨,“當年若是太子殿下也活下來,該有多好。”他們所追隨的,從不是樓若,而是舅舅。所以在他們眼中,此時若為的是皇兄而浴血奮戰,會更具勝算。
這些她都知道。
所以那一刻,樓若選擇了羅錦。
在遙遙相望的一瞬間,她想起這些往事,看著眼前人如同往常一般的神色,她向她示意,“不必多禮了。”
“殿下,那日我還不知你就是……”
“我明白。”
“殿下……”一向善言辭的羅錦此時變得支吾其詞,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昔日追隨殿下的人如今幾乎悉數入了朝堂,哪怕是她,也留在沈棄身邊替他謀劃。畢竟如今的情形,順勢而為才能有一條活路。
但更多的是,大家覺得,沈棄和殿下本就是一體。
投靠沈棄,總比投靠鐘王要好。
“羅錦,我來這兒總是有些恍惚,仿佛自己還身處這裡的獄牢之內,所見隻有一道狹窄的天光。”
她的目光落在暗處,流轉間,仿佛又在一日日無儘的等待中,抱著一絲希望,一絲破局而出的希望。可等來的是,沈棄的背叛和無望的掙紮。
是以她不知該如何再麵對他和他的幕僚。哪怕他們都曾與她同道而行。
“你既是沈棄的人,便為他好好謀事吧,不必同我回長陵。往日之約,也便作罷。”
羅錦不解,“那殿下為何願意相信裴寂,他不也是沈棄的人嗎?”
此話出口,她明顯有些後悔,但還是繼續道:“我們雖一朝為天子臣,但那也是因為殿下不在了。殿下如今回來,我們怎麼能讓殿下一人獨行呢?”
“或許,殿下有沒有想過,沈棄所為,也是……”
羅錦是能察覺到的,沈棄雖在皇宮,但心早飄向了長陵。他告知她殿下回來的消息,也是想讓她助殿下一臂之力。
或許一切,並不像世人所想的那樣。
可樓若打斷了她,“不必說了,羅錦。我並非不願相信你,隻是今時今日,我需要冷靜下來。長陵軍形勢所迫,我需得趕緊回到長陵,阻止齊元敘。”
“而裴寂助我解了宮內一時之急,不然,此刻我還被困在宮中。”
“殿下真覺得,沒有沈棄的點頭,裴寂能帶你如此順利的出宮嗎?”羅錦的反問,讓本就不融洽的氣氛此刻變得更為緊繃。
她不是不知道,隻是不願意麵對。
“這麼逃避下去,真能說服自己嗎?殿下是非分明,可為何麵對沈棄相關時,總是一味地放大仇恨呢?”
羅錦話裡話外已經毫無顧忌地在偏向沈棄,不知是不是因為她在他身邊待久了的原因,她始終覺得,三年前殿下出事並非沈棄所為,他亦是有苦衷的。
她看著這三年間,他的情意一日不曾消減,反而愈來愈熱烈。
她便忍不住替他多說了幾句。
可在不明所以的樓若看來,不異於背棄。她有些難以克製地問出了口,“可若不是他,我哪裡會入大理寺、入宮,哪裡需要這樣煞費苦心地為長陵軍尋一條出路?”
“他休想,就此收複長陵。”
這般賭氣的話,她已經許久未曾說過。
本心在上,她明白,長陵軍歸順朝廷不算什麼壞事。隻是她不能,讓他們身負殺鐘王之名而被迫歸順。
舅舅一心培養起來的長陵軍,即使成了一盤散沙,也該負的是驍勇之名。
她同羅錦說完這些話,便知道她不會再同自己回長陵了。
轉身欲要離開。
可羅錦在身後攔住了她,“殿下,最後一言。一切都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不止長陵,上京也是岌岌可危。萬事小心。”
*
一路向西,寒風逐漸凜冽起來。
樓若至周城,天已經微微發暗,又將是一個夜晚。但卻沒有預料之中的萬家燈火,隻有來往匆匆的兵馬石車。
她上前詢問欲要閉門謝客的商戶,他們也隻道:“王軍將至,姑娘一個人,能躲便躲吧。”
王軍?
“您可知率領王軍的首將是誰?”
“這我們哪知道啊。”商戶二人對視一眼後,上下打量著樓若,“你打聽這做什麼?管他首將是誰,統歸是鐘王爺麾下。”
聞此,樓若沒再開口。
轉身同往城南方向走,途中偶然瞥見石車之上的旌旗,覺得甚為奇怪,什麼時候王軍成了鐘王統轄,不一向是由天子統領。
更令她詫異的是,鐘王不應已經被收了兵權,押回藩地淮州嗎?如今,怎麼能再調兵?看這架勢,倒像是要造反。
看來,是她低估了這個鐘王。
哪怕是如今這般境地,仍有人肯為他赴一場死局。
現下更得速回長陵阻止齊元敘出兵了,長陵軍若在此時淌這趟渾水,隻怕更難有全身而退的機會了。
隻是還未等得及她縱身上馬,便因一聲“單小姐”停住了腳步。
樓若當下回了頭,意識到是在叫她。靜妃的名諱便是單苑靜。
映入眼簾的是一攜刀持槍的少年。
他臉上還有未曾褪去的稚氣,聲音也清亮得很,“你怎會在這兒?”
樓若慌了神。
她不知道這是誰,亦不知道眼前人同靜妃有何關係。隻得插科打諢般地道:“公子認錯人了。”
有些拙劣的借口被識破了,“你真的忘記我了?看來,輕苓說的沒錯。”
輕苓……
樓若抬了眼,“公子是……?”
“趙清嶼。”
這名字確實很是陌生,樓若點了點頭,眼睛不經意間盯上了他腰間係著的令牌,長史參將。
可不是個小將。
未等她再說什麼,趙清嶼又問回剛才的問題,“你怎麼在這兒?可是在宮內受了委屈嗎?”
她剛想搖頭,卻被趙清嶼身後的來人吸引住了目光。
來人附耳說了幾句,趙清嶼的神色便有些凝重了,看著樓若孤身一人,道:“這裡不宜久留,你先在帳內歇一晚,明日我找人送你回……”
“宮裡發生什麼了?”他還是不知道,為什麼她會出現在周城。
樓若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話到嘴邊,隻有一句:“說來話長。”
趙清嶼卻沒再追問,接著道:“今晚出城很危險,明日我找人送你出城。”
“其實不用麻煩……”
她剛想推脫,可眨眼,趙清嶼便不見身影。隻留下他的一個侍從。
樓若忍不住開了口:“怎麼今日急匆匆地要入城?”
“姑娘不知,是陛下急召,鐘王爺令我們先行。”
*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樓若覺得這一夜格外漫長。
她對當下形勢也有些猜測,認為鐘王此舉,乃是孤注一擲。他所謂的軍令,更是假傳。不明所以的王軍在不知不覺間,成了他的棋子。
這此間,她唯一想不通的,便是承德殿之上的發生的一切流傳得出奇地慢。按理來說鐘王倒台,應該在那一夜便天下儘知。
沈棄好似在故意給鐘王謀逆之機。
隻是她的思緒很快被打斷了,昨夜的侍從七元匆匆入了帳內,“姑娘,不好了!”
她試圖勸慰,“怎麼了?不著急慢慢說。”
可眼前人的眼底已經發紅,聲音更是不受控地抖動,“是參將,參將出事了……在上街。”
昨夜,七元一直奉趙清嶼之命,守在樓若的帳外。直到眾人騷動,他才知,外麵出了事。
待他們一同到了城中上街,隻看見儘頭處一群人圍在一起,邊上像是大夫提著藥箱。
趙清嶼被人抬在擔架之上,樓若看不清他的臉,他早已昏昏沉沉地暈了過去。身上是命中腰腹的箭傷,周遭衣物已被浸得血紅一片。
和數刻前判若雲泥。
七元拉住那大夫,問道:“參將怎麼樣了?”
大夫隻說:“未中要害,但還是致了重傷。恐怕近日還醒不了,需得好好靜養。”
兵將中已亂得一團糟,人人都在自責:“若非我當時不叫住參將,參將也不會回頭,分了心,才叫那小人得了逞……”
“怪我,我當時就在參將旁邊,怪我沒護住……”
“是我偷了懶,沒去檢查城牆上的情況……”
唯有七元沒說話。
但樓若能明顯感受到,他心裡的難過和悔恨。
哪怕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早已隱匿離開了,眾人根本尋不到他的蹤跡。七元還是不願放棄,“他定還在城中,就算他出了城,我也不會放過他的。”
可黑夜中,寒意正濃時,七元尋了大半夜,也沒摸到一點痕跡。那人來無影去無蹤,就這麼消失了。
*
翌日清晨。
城內一片寂靜,城門處,守兵們都站得筆直,沒一刻敢倦怠。
直至風雪中有黑影閃過,隻一眼,她便方寸大亂。
樓若靜悄悄地跟了上去,不敢驚擾城中的守衛。七元跟在在身後,不經意地加快了腳步。
途中聲音低沉地問道,“姑娘,是誰?”
是誰……樓若不能確信,也不敢確信。
若真是他,她心中的迷霧會更加濃厚,他費心布這樣一場局,到底是為了什麼?
終於路至儘頭,樓若得見玄衣之下的麵龐。他神色自若,甚至嘴角處有隱隱笑意。
真是個瘋子。
沈棄,你真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