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1 / 1)

霜劍與孤燈 錦翹 5740 字 3個月前

陳仲胥眼神一眯,渙散的眼瞳立刻凝出一道惕厲的光。

“你為何會知曉?!”

陳弼是他養父的事情一直是秘密,除了陳弼,向來隻有他一人知道。凡事與他身世有關的人都被陳弼滅口,不會再有旁人知道這段過往。

她到底是誰?

愫愫側身避開他尖銳目光的審視,不急不緩走到他跟前。距離之近,甚至能將他眼底的血絲一覽無餘。

她哂笑不語。

陳仲胥察覺到愫愫的目光停在他手中的碗上,後背忽而感到一陣涼意。

“你,你竟敢下毒!”

陳仲胥卡著脖子,開始死命地咳嗽,想要將方才喝的水吐出來。

鐵鏈在半空中左搖右蕩,拉扯著拴鐵鏈的石柱子都開始微微晃動。

愫愫擔心他動靜太大招來守衛,懷裡掏出帕子便堵了他的嘴。

“你大可放心,我趙愫愫還從未做過趁人之危的缺德之事。這水是在洞壁縫裡接的,你若不信,大可自己去看。”

“唔唔唔!”

她還騙人!

陳仲胥頓生絕望,此處頂部都是平地,他在此處關了七日都未聽到任何滴水聲,哪兒來什麼泉水!都怪他實在饑渴難耐,才不慎中了這毒婦的招!

他用力瞪著愫愫,仿佛要將她瞪穿。

洞壁的水聲變得更大,落在空曠的洞穴中分外明顯,隻需靜下片刻,便能聽清細泉衝刷洞壁的響聲。

但陳仲胥彼時正處於氣頭上,哪顧得上細聽,胡亂拽動鐵鏈意圖掙脫出來找愫愫報仇雪恨。

愫愫不耐拔出腰間利刃,擱在他脖頸處,威脅道:“你若再動,我便立刻結果了你。你若安分,我便給你解藥。”

陳仲胥慣會欺軟怕硬,刀子一擱,嘴裡立刻偃旗息鼓。

“我有三問,你若知曉答案,便點頭,不知曉,便搖頭,可明白。”

他忙不迭點頭。

“第一問,你可知這地宮的出口?”

陳仲胥視線飄忽地遲疑片刻,還是在愫愫眼神的逼問之下點了點頭。

“第二問,這地宮,可是陳弼所建?”

這隻是愫愫的猜測,上輩子父親已經被人誣陷,她正在陳情央告的路上,朗州城發生的事,她也隻是略有耳聞。她之所以懷疑,隻是因為上輩子陳弼死後,他貪墨的財物一直不知所蹤,朝廷查了許久,知道這筆錢財數額巨大,但始終未能找到藏寶之處。

陳仲胥沒有猶豫,立刻點頭。

“第三問,你在此處……可曾見過有女子的行跡?”

陳仲胥僵直著脖子,卻並未給出愫愫想要的回答。

隻見他驀然睜大雙眼看著前方,片刻過後,身子開始不受控製地拚命顫抖。

“唔唔!”

“叫喚什麼?”愫愫皺眉,手貼緊刀刃。

她話音未落,隻聽轟隆一聲,刹那間天崩地坼,巨石、泥水、塵灰仿若千丈之瀑垂落而下,頭頂燭火劇烈搖晃不止,紛紛砸落在地。

地洞塌了!

愫愫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陳仲胥跟前,在他震驚的目光中三兩下便解開了他手腕的鎖鏈。

“地宮出口在哪?”

整個洞穴如同斷了引線的風箏,失控地在黑暗中震搖。陳仲胥弓著身子狼狽地東躲西藏,絲毫未聽見愫愫的聲音。

人在驚懼至極之時身體中總會迸發出無窮的力氣,愫愫畢竟是女兒身,隻能扯住他的衣袍,任憑他像泥鰍一般四處躲藏。

放任自流的局麵便是,陳仲胥像一隻脫韁野狗跑在前麵,身後巨石泥土滾滾而落。

聽著背後的轟隆聲愈來愈近,愫愫實在按捺不住 ,衝著他耳畔大聲道:“出口,往出口跑!”

“啊?”

“往出口跑!”這次,愫愫用了十足的力氣。

現如今已經顧不上自己的聲音會引來守衛了,保命要緊。好在陳仲胥總算聽到了她的話,停了片刻找清了方向。

可天有不測風雲,兩人才跑出幾丈遠,忽然被一塊巨石堵住了前路。

兩人用儘全力往前推,可石頭像是生了根一般,紋絲不動。身後的坍塌聲已經逼近,不過須臾便會吞噬周遭一切事物。

陳仲胥背靠巨石,無望道:“我陳仲胥一世英名,難道今日竟要死在這裡?”

愫愫用力推著麵前的石頭,分出一口氣問他:“你不是陳家人麼,難道隻知道一處出口?”

“倒是還有一處……”他的語氣依舊苦悶,顯然未抱任何希望。右手往地下一指,道,“在這地底……”

他話音未落,地麵瞬間裂開一道巨大的口子。刹那間仿若地崩山摧,愫愫好巧不巧正站在裂縫口,眼看就要墜落而下,她一咬牙,一手拽住處在裂縫邊緣陳仲胥的衣襟,連衣帶人一道扯了下去。

他口中罵人的話還不及說出口,無儘的塵灰立刻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墜落不過頃刻,頃刻過後,便是隨之而來無窮無儘的疼痛。儘管如此,愫愫仍舊死死攥著他的衣袍,絲毫未曾放手。

黑暗中,愫愫隱約聽見他罵了一句極其文雅的臟話,奇怪的是,他卻並未掰開她的手指。

之後的一切她再也無從感知,隻記得昏迷前一瞬,似乎有一道熟悉至極的氣息縈繞在鼻尖,清冷如霜雪,微若遊絲。

·

不知過了多久,愫愫隱約察覺到眼前有微弱的光。強忍著疼痛,她艱難地睜開眼。

“你醒啦?”

在耳畔說話的是個女子,聲音溫柔如水。

愫愫直起身,借著周圍幽微的燭火打量了一圈。周圍估摸有四五位女子,皆是粗布麻衣打扮。眾人皆用警惕而怯懦的目光看著她這位不速之客,眼神中暗藏懼怕。

“這是何處?”

方才那女子輕輕扶起她,道:“這裡是地牢,姑娘是從頂上摔了下來。”一邊說,她一邊為愫愫披上外衣。

燭火森森,隱約映出地牢輪廓。每間地牢互不相通,皆以木欄分隔。此地與方才的地道並無不同,幽深黑暗,唯獨空間比上方大上不少。

由此可見,整個庭院下幾乎被掏空了屋基,也難怪地麵會傾斜。

或許是瞧著愫愫麵善,並無惡意,幾人磨磨蹭蹭,終於有人出聲問了句:“您是狐仙大人派來救我們出去的嗎?”

問話的是位年紀尚有的小姑娘,灰塵撲撲的臉蛋早已看不出原先的膚色,一雙眼睛卻比十五的滿月還要亮上三分。

愫愫不知如何回答,沉吟片刻,還是道了聲是。

伊葭雖不是狐仙,但她卻是來救她們的。

幾名女子一聽,立刻驚喜地笑了。

“果然是!我們早就知道狐仙大人不會拋棄我們的!”

“有了狐仙大人護佑,我們定能平安出去。”

“這可真是如有天助啊!”

眾人嘰嘰咕咕說了一陣,很快引起了守衛的注意。

那守衛一身黑衣,一條手掌寬的傷疤如蜈蚣一般盤踞了半張臉,麵如獠鬼,相貌之醜陋,足以止小兒夜啼。

“嚷嚷什麼,找死?!”

眾女子頓時噤了聲。

愫愫藏在陰影中,又有眾人在麵前遮蔽著,暫且瞞住了那守衛的眼睛。她輕輕轉過身,不出意外見到了不遠處的人影。

陳仲胥靜靜靠在石牆邊閉目養神,他似乎受了傷,額頭還有些許殘餘的血跡。

昏迷前的那縷氣息如幻似夢,飄渺無形,但她又的確察覺到了它的存在,不像是幻覺所致。

莫非這裡還有旁人?

就在愫愫冥思苦想之際,那守衛卻忽然走到了地牢門前。指著地牢上的大洞,厲聲嗬問。

“那是什麼!”

打頭的青衣女子側過身,不露聲色地擋住他的視線。

“方才的聲音您也聽見了,這破地方暗得很,傷了本姑娘的眼睛,我們正鑿壁偷點兒光呢。怎麼,大人您也想幫我們不成?”

她的語氣十分玩世不恭,絲毫未有處於險境時的提心吊膽。

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女子單是心境便遠超旁人,愫愫不禁高看她一眼。

守衛聞言,臉色不大好看,但眼底警惕卻漸漸淡了。

現如今這頂上都塌陷了,便是逃出去又如何,終究難逃一死。這大洞,說不定是方才塌陷所致。

“醜話我可說在前頭,這地牢和上頭比,可是個好地方,你們若敢逃,可無人給你們收屍。”

說完,他冷冷瞥了眾女子一眼,負手而去。

見他離開,愫愫走到陳仲胥麵前,扯了扯他衣袍。

“剛才在上頭,你便說這下頭有出口,在何處?”

陳仲胥慢慢睜眼,眼底飄過幾絲迷茫。他看著愫愫,不明所以。

“沒有?”

他並未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不對,你分明說過。”

愫愫皺了皺眉頭,打量他許久,見他額角傷口,腦海中忽而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

“你該不會……摔壞了腦子失憶了吧?”

她幼時愛看誌怪野史,聽說有些人腦袋受了衝撞之後便會胡言亂語,更有甚者會失去記憶,忘卻一切前塵舊事。

瞧他這模樣,似乎真有幾分失憶的征兆。

“那你可還記得我?”愫愫指了指自己。

陳仲胥愣了下,似乎真的思考了許久,搖了搖頭。

愫愫見他隻會搖頭,不由得生出幾分同情:“失憶之症竟如此嚴重,連說話都能給忘了。”

“你不知道,我便告訴你。”愫愫掏出帕子交給他,示意他擦一擦額角的血跡,“我是你同父同母的姐姐。”

愫愫說胡話騙他。

陳仲胥微微蹙眉,眼中雖然有幾分疑惑,但還是點了點頭。他擦拭掉血跡,將帕子整整齊齊疊好放進懷中。

如此熟稔,顯然已經將她當作了姐姐。

愫愫倒也不至於為了一張帕子便向他討要,反而徒生事端。

“除了你們,這裡還困了多少人?”

青衣女子道:“隻有我們五個。這幾日不知為何,原先被關在地牢的女子都被送了出去。那守衛說是那些女子外頭有人出錢,給她們贖了身。”

“斷不可能!”藍衣女子臉上忿忿,“她們中有些人我都認得,家中一貧如洗,便是一塊銅板都拿不出來,怎可能花大價錢為她們贖身?定是那守衛在騙人!”

“這些都不打緊。”方才認出愫愫的小姑娘低聲道:“為首之事,是我們該如何逃出去。”

她怯怯看向愫愫,麵露希冀:“您是狐仙大人派來的,一定知曉如何出去吧……”

愫愫難得失了語,她的確不知這地牢的出口。唯一一個可能知道的人,還摔壞了腦袋失了憶。

“你說……這地牢裡原先關押的人都出去了,那守衛呢?”

青衣女子隨手往後一指:“喏,就他。”

正是剛才那個守衛。

“一個?”

她確定點頭:“一個。”

隻有一個守衛,事情便好辦得多。愫愫旋即上前,細細端詳著地牢上的鎖。

藍衣女子見此歎了口氣,壓低聲音道:“這一個守衛倒是極好解決,隻是姑娘你有所不知,這地牢的鎖乃是朗州最厲害的能工巧匠製成,我們看了許久,也找不到不用撬開鎖便能出去的法子。”

誰知她話音剛落,下一刻,隻聽哢擦一聲。

銅鎖應聲而開。

鎖竟然開了?!

愫愫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將鎖裝了回去,回到原處坐下。

“不,不愧是狐仙大人派來救我們的!”她手做西子捧心狀,眼底的敬佩仿佛都要溢出來,“您,您不會也是神仙吧?!”

愫愫謙虛道:“在下隻是狐仙大人座下弟子罷了,不得其真傳。”

“可是……”

青衣女子抬手打斷她的話,對眾人道:“此地不宜久留,再待下去恐會塌陷。”她看向愫愫,道:“姑娘既然能夠解開門鎖,想來也是位厲害人物。在下略習武功,這守衛便交給我,撬開門後你們先走,我殿後。”

眾人也都頷首同意,唯獨缺了角落一人。

陳仲胥麵容平靜如水,不見一絲焦灼,安靜得仿佛一尊玉雕。

愫愫心底歎了口氣。

早知如此,就不該將他拽下來,沒找到出口不說,還莫名升了輩分。

方才還罵她毒婦的人,突然變得如此安靜,愫愫甚至感到幾分陌生與不適應。

愫愫走到他麵前,說道:“走吧。”

出逃的過程出人意料得容易,那藍衣女子遠非她口中所言那般略習武功,動手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一招一式行雲流水,分明是個練家子。

隻見她不費吹灰之力便解決了守衛,隨手將匕首插入懷中刀鞘中,將那守衛踢到一邊。

不多時便走到了岔路口。

眾人正欲往寬闊的那條路上走,陳仲胥卻停了下來。

他看向右邊,扯住身旁愫愫的衣袍,意思不言自明。

“你記起來了?”

陳仲胥搖頭。

愫愫看向眾人,說道:“走吧。”

或許陳仲胥忘卻記憶隻是暫時,再如何傷得嚴重,腦海中總會有些許模糊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