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珠滾滾,連成一道道天簾。
等回到春心苑時,兩人衣角與肩頭都不可避免地淋了雨。
江三玖摸了摸胸口,然後掏出裡麵那張紙,將其打開。
雨滴裹挾著涼風,吹起宣紙四角。
“青禾,‘青珠’,是說我是值錢的大珠子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魏青禾看著她懵懂又澄澈的眸子,一瞬有些失神,此刻聽她這般說,不由被她逗笑了。
見青禾笑起來,江三玖慌了,“珠子不都很值錢嗎?”
她要做值錢的珠子,值錢的就不會被隨意扔掉,她要一直跟著青禾的。
魏青禾雖不知她心中所想,但見她此刻局促的樣子,心下也有幾分明白,遂含笑點頭,“對,不過,你是小金珠。”
江三玖不解地看著她,小金珠值錢,但是大金珠更值錢,她還是想做大金珠。
“日後你便是我的小金珠了。”青禾說著,抬手點了點她的鼻尖。
青青子衿,如珠如寶。
三玖,你是我魏青禾的知己,亦是我的金珠之寶。
這一日,江三玖將那寫有“青珠”二字的紙張收好,此後日日放在胸前枕下,心中十分歡喜。
但因這是小字,不能輕易用來喚她,她也不在意,反正這小字可比江三玖好聽多了。
倒是陽春總擠眉弄眼地用“豬豬”喚她,兩個人因此沒少打鬨。
江三玖一直記掛著給青禾買簪子的事,等府中采買之日一到,她就遞了牌子,準備出去。
臨出府時,碰到幾個美人婢女,正議論著那日馮曦若被佟嬰奚落之事。
“佟嬰美人最是厭惡與她穿同色衣裳的了,這曦若美人倒是犯了她的忌諱。”
“誰說不是?也不看看自己身份?一個村裡出來的罷了,長得有幾分姿色,學得又乖巧,就以為能上天了?”
因得罪了佟嬰,這些時日來,馮曦若也不好過,往日裡同她好的美人,如今都避著她。
這開口說話的,便是曾經與馮曦若最為交好的美人婢女。
江三玖心下嗤了一聲,暗罵一聲逢高踩低的小人。
“就是那位青禾美人,不也向佟嬰美人服了軟?那個江三玖……”又是這個婢女開口。
隻是,她還未說完,就有人碰了碰她,幾人便朝江三玖看來。
江三玖倒是想忍,但她就是忍不得彆人說青禾向佟嬰服軟。
她們不是逢高踩低嗎?
她脖子揚得高高的,朝她們走過去,冷眼掃過她們,“說啊?怎麼不說了?”
幾個人對視一眼,麵露惶惶。
“是你剛才在議論青禾美人嗎?青禾美人是魏氏嫡女,是你能議論的?”江三玖指著那婢女道。
那婢子被她一直,登時一個激靈,她可以說江三玖,但她決不能在背後議論美人。
她趕緊撇清道:“你胡說什麼?你哪隻耳朵聽到了?”
“不巧,在這兒的都聽到了。”江三玖一一掃過諸人,冷聲道:“是要我稟報青禾美人嗎?還是你們自己說?”
眾人忙道:“不是我說的,都是她說的,不關我們的事。”
那婢子陡然一驚,剛要指著她們罵,就見江三玖上前一步,捉了她的手腕。
江三玖用力一捏,那婢女疼得齜牙咧嘴,“你你你、你鬆手。”
“鬆手?”江三玖又使了一把勁兒,然後壓低聲音道:“我告訴你,下次再讓我聽到從你嘴裡吐出半個‘青禾美人’,我就撕了你這張嘴。”
“聽到沒?”
那婢子額上儘是冷汗,此時連連點頭。
江三玖冷嗤一聲,鬆開了手,目光掃過其餘諸人,“美人是你們能議論的嗎?以後嘴巴都放老實些!”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往出走。
被她攥得手腕發紅的婢女看著她的背影,狠狠呸了一聲:“真是狗仗人勢!”
她一說完,看著其他幾個婢女,冷哼了一聲,自顧地往後院走去,也不出府采買了。
幾個婢女對視一眼,都有些無語,仗不仗人勢的,她衝她們撒什麼氣?
不過,最囂張的還是那個江三玖。
嘖,的確,背後有個好主子。
便是當日青禾美人打了她一巴掌,她還是備受重用,就是佟嬰美人,也得憋下這口氣。
又怎能說是青禾美人向佟嬰美人服了軟?
幾人心中各有思量,但俱都覺得那婢子犯蠢,也虧得她們沒跟著應話,否則以江三玖那性子,沒準兒真要把她們拿到青禾美人那兒,理論一番了。
一行人想到此,又活絡起來,便你挽著我我挽著你,往府外行去。
還未動半步,就見馮曦若款款而來。
眾人心下一驚。
曦若美人何時來的?
馮曦若見了她們,隻是嫣然一笑,並未多言,然後嫋嫋而去。
“這……曦若美人可聽到我們說話了?”
“不知,不過,曦若美人風姿更盛從前,怪不得佟嬰美人奚落她。”
“是啊,真有大家風範,隻落青禾美人半頭罷了。”
“此話不然,青禾美人風姿你沒見過?那模樣與身段,世間無二呢!”
“……”
婢女們的議論不止,馮曦若背對著她們,依舊淡笑不語。
“美人?”佳人喚了一聲。
馮曦若道:“青禾美人……嗬,佳人,你說江三玖這次,算不算幫了我一次?”
佳人不解地看向她。
隨即,馮曦若搖了搖頭,“不算,她隻是為了護魏青禾,就算幫我,也隻是因為同情我罷了。”
佳人看著她眼中的落寞,以為她是想起當日的難堪,隻道:“美人,佟嬰美人多行不義,必有所損,美人不必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馮曦若聞言,輕聲一笑,“是啊,我從未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她隻是不想讓她的狼狽被彆人看見。
尤其是江三玖。
為什麼會討厭江三玖呢?
馮曦若頓住腳步,轉身向府外望了一眼。
因為她記得第一次見江三玖的那一日。
那天,江三玖穿著一身小紅襖,頭上紮著兩個小花苞,上麵垂著小紅帶,她走起路時,小紅帶一搖一搖的。
笑起來時——
眸光璀璨,皮膚白嫩,光滑如玉。
馮曦若記得,那時的江三玖很好看,好看得不像人間的小娃娃。
那是江三玖六歲時的樣子。
所有人都說她馮曦若是個美人坯子,是十裡八村最好看的姑娘。
沒見到江三玖之前,她也如此以為。
後來嘛……
她再見到江三玖時,那個好看的娃娃就變成了一個小黑胖子。
她頭一次,心中得到了滿足。
果然,她馮曦若才是最美的。
而她江三玖,隻是個應該被人打罵的小醜丫頭。
但如今……
她想到那個魏氏嫡女魏青禾,垂下了眼眸。
她拿什麼同魏青禾比?
家世、才貌皆不如,就是佟嬰都對魏青禾嫉妒得發狂。
所以,她隻能忍,也隻能去學魏青禾。
可她明白,無論她學得再好,彆人眼中都隻有魏青禾和佟嬰。
就連城主亦是如此,她馮曦若輸在了家世之上。
演禮那日,她不比魏青禾和佟嬰差,可城主還是隻賞那二人,甚至未曾分她半眼。
不過是因為她出自蘭花村罷了。
祁連鎮之下的蓮花村。
她收回目光,抬頭仰望青天,隨即,勾唇一笑。
老天爺讓她做美人,就該讓她做最好的那一個才是啊!
*
江三玖不知馮曦若心中所想,她也不會覺得那日馮曦若狼狽,更不會同情馮曦若半分。
馮曦若與她,如今隻是兩不相乾之人。
她甩著腰間綴著的小帶子,一蹦一跳地跑著。
等一出府,就見府門前到巷口,排了好長一隊車駕,正對府門的馬車前頭立著三匹高頭大馬,頭上頂著寶石,神氣得很。
車簾晃動,上麵繪著的四腳獸隱隱有騰飛之勢。
這是九宸城的車駕。
江三玖彆過目光,落在正張羅個不停的夏侯無憂身上。
夏侯無憂讓人搬好了酒,才舒了口氣,扭頭這麼一望,就望見了江三玖,眼睛登時一亮。
他捏著象牙折扇,快步朝她走來。
江三玖眼睛一晃,隻覺得他身上金光閃閃,刺得眼睛生疼。
這人走過之處,仿佛滿地遺金。
啊,也不對,這人就是行走的大金子!
眼睛疼!
江三玖閉了閉眼睛,不過多時,頭頂就壓下一片陰影,緊接著,就聽那人嬉皮笑臉道:“你這小丫頭可是見我害羞了?”
江三玖:“……”好不要臉。
“你不用不好意思,日後你跟我去九宸城,我讓你日日跟在我身邊,伺候我,怎麼樣?”
江三玖睜開眼睛,扯了扯唇,搖頭道:“我要伺候美人的。”
她不能頂撞這位無憂公子,這人心情好了,臨走了,還能賞她幾個金子。
“嘖,你跟著去天都,有甚意思?哪有在我九宸快活?”夏侯無憂輕笑。
她還是搖頭,不等他開口,又問:“無憂公子是要走了嗎?”
夏侯無憂一歎,“你們那城主太過小氣,我便不多賴在這兒了。”
這話,江三玖是認同的。
那人可不是小氣!
見她點頭,夏侯無憂笑意愈深,低低俯身,在她耳邊道:“既是你們城主小氣,你在這天虞城主府,也沒什麼好的,不若同我去九宸?”
江三玖抿唇不答。
“你看,你名字中有個‘玖’,我九宸裡也有個‘九’,豈不是說你我一家?”
江三玖聽著夏侯無憂的歪理,一時更是無語。
這人一看就是個浪蕩紈絝子,沒前途!
但隨即,她就想到夏侯無憂是夏侯老城主唯一的兒子,她又覺得這人雖不著調,富貴卻還是不缺的。
她轉轉眼珠,眯著眼笑:“無憂公子這般記掛奴婢,奴婢心中很是歡喜。”
聽她那不過心的言語,夏侯無憂隻是眯起桃花眼,嘴角含笑。
“無憂公子還會來天虞嗎?”她避開去九宸的問題,又問他道。
夏侯無憂揚起折扇,輕輕扇了起來,那頭上、肩上與身上的珠子隨著他動作,又晃眼起來。
“許是會吧。”他沉吟片刻道。
江三玖對他唯一的想念就是他的銀子,他們兩人本就沒多接觸過,這人處處想要她走,她才不會上當。
她聽陽春說過,有的富貴公子最是討厭,喜歡把姑娘七扭八扭的,然後把人弄哭,最後就把人給忘了,再也沒想起來過,姑娘就自憐自傷,最後香消玉殞。
姑娘最後都沒等來一聲歉意。
像夏侯無憂這樣的,沒準兒便是如此。
雖然她覺得自己沒那麼好看,但陽春也說過,人的眼神都不一樣,有的人眼睛天生就“瞎”。
她想到這裡,抬頭看向夏侯無憂的眼睛,那雙眼睛裡泛著瀲灩的光,眼尾有一抹淺紅,多了一分桃花色。
大周尚美,男子也多有敷粉之人,但夏侯無憂應是未敷粉,隻是在眼尾處勾了紅。
麵白如玉,眼若桃花,唇比櫻桃紅。
江三玖吞了口口水,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間的荷包上,有些移不開眼。
他的錢袋子鼓鼓,這街上的車駕足有十餘輛,裝了這麼多好東西,還有這麼多錢啊!
夏侯無憂早注意到她的視線,此時見她滿眼驚歎,不由唉聲歎氣,他堂堂夏侯無憂,麵貌竟輸給了金子?
但他又實在覺得這丫頭有趣,若是日後有緣,許還會在天都再見,到時候,他再問問看,小丫頭是否還願留在天都。
那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地方。
小丫頭傻傻的,又貪財,可怎麼活啊?
想到此,夏侯無憂滿麵笑意地解下錢袋子,從裡麵倒出幾個金豆子。
金豆子在他手心瑩瑩發光。
“小丫頭,你我善緣有一二,我初入天虞,你贈我一點酥,我今日離城,贈你金豆子,如何?”
江三玖想著自己應該推諉一下,這樣拿人錢財實在不好,她捏了捏兩邊的衣襟,囁喏開口,“這、這不好吧?”
“想要更大的金豆子?”
江三玖連連擺手,“不不不。”
夏侯無憂笑了,將她手抬起來,把金豆子撒在她手上,“那就收下,你記得的,我是無憂公子,最喜散財。”
江三玖眼睛更亮了,無憂公子,真是散財好公子啊!
“日後見了我,彆總覺得我是騙子、是傻子,你那雙眼睛藏不住話的。”
他早就注意到這丫頭偶爾不經意露出的嫌棄,想他夏侯無憂素來堂堂正正,哪能任人誤會?
江三玖臉一紅,心虛極了,還不待她解釋,夏侯無憂的折扇就敲在了她腦袋上,“拿了我的金豆子,也得惦記著我點兒吧,傻丫頭。”
江三玖捂著腦袋,剛要抬頭說話,就見他搖搖擺擺地又進了府,那身姿風流,氣韻非凡人所比。
所行之處,金光乍現。
她揉著腦袋,琢磨著他的話,怎麼又一個人叫她“傻丫頭”?
可明明無憂公子才更是個傻公子啊!
她掂了掂手裡的金豆子,想著:以後要對夏侯公子好點兒,明明是個好人嘛!
日日給他燒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