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榆樹上,黃雀嘲哳。
江三玖看著趴在地上不起來的陽春,聽她哭得好大聲,比樹上啼叫的黃雀還熱烈,撇了下嘴,“你哭什麼?”
她被擺了一道,還沒哭呢,她還有臉哭!
她江三玖從來不玩暗的,彆人欺負她,她就明著還回去。
仇要當時報,才痛快!
但見陽春還不起來,哭聲也變成了嗚咽,江三玖沒好氣地蹲下身子,碰了碰她,“起來啊,地上涼。”
陽春就不起來,抬頭瞪了她一眼,剛要說話,趕緊又用手捂住嘴。
不能說話,會漏風,而且還——好疼啊!
江三玖見她還是不起來,也懶得管她,剛要起身,就瞥見地上那顆帶血的牙,她眨眨眼,僅一瞬,她就不客氣地樂起來。
陽春見她笑話自己,眼睛一瞪,一骨碌站起來,伸手推了她一下,“你還笑,都怪你!”
那顆牙之前就搖搖欲墜的,她日日都好好嗬護著,生怕掉了,自己變得醜醜的,這下可好,那顆牙被江三玖給弄掉了,不僅變醜了,說話還漏風,難受死了!
江三玖竟然還有臉笑!
江三玖臉沉了下,凶凶看她一眼道:“誰讓你故意陷害我,明明美人不喜歡一點酥!讓你騙我!活該!”
“那還不怪你!”陽春吼著,又趕緊捂住嘴,聲音頓時變得甕甕的,“如果不是你把蛋皮扔在院子裡,讓美人誤會我,我會陷害你?都賴你,你個醜八怪!”
江三玖眼睛一豎,陽春縮了縮脖子,怕怕地往後挪了一步,小黑蛋兒瞪人的時候好凶啊!
“什麼蛋皮?”
見她還不承認,陽春撅了撅嘴,然後哭唧唧道:“那日你掃院子啊,掃出來的蛋皮,不就是你從屋裡桌上拿過去扔的嗎?你分明是故意嫁禍給我的!”
江三玖皺了下眉,想了想那天的事,白了她一眼:“你前一天不是在院子裡吃的雞蛋嗎?”
她拿了滿滿一小筐的雞蛋,桌子上才多少蛋皮啊?
分明是在院子裡就吃過了!
陽春一愣,揉了揉沾滿淚珠的眼睛,看著她道:“是、是啊。”
江三玖也學她的模樣掐腰瞪她,回懟道:“那就不是我啊,分明是你吃的雞蛋,蛋皮掉在院子裡了!”
陽春脖子縮了縮,這樣一想,那天她故意躲著江三玖,在院子裡吃了好多雞蛋,好像……好像真是她收拾的時候,漏掉的誒!
這麼一想,陽春更難受了,委屈地扁了扁嘴巴,嘴裡的腥甜味濃重起來,又開始“啪嗒”“啪嗒”掉下眼淚來。
她的牙啊!
見她又哭了,江三玖皺了皺鼻子,提起手中的糕點,“喏,彆哭了,給你吃。”
陽春狠狠擦了擦眼睛,淚珠子還是往出滾,“我、我才不稀罕。”
她一說話,牙齒就漏風,此時隻死死咬著下唇,不再開口。
江三玖見她哭得可憐,抿了抿唇,目光一錯,看到榆樹旁搖搖晃晃的小黃花,眼睛一亮。
她三兩步跑過去,將那小黃花給摘了下來,然後又跑回來,一下就把黃花彆在陽春腦袋上。
陽春心思全在自己掉了的牙上,沒心情理會她跑去乾什麼,此時頭上被插了東西,她才抽抽鼻子,抬頭看她。
“你……”她捂著嘴,抽抽搭搭問:“你乾嘛啊?”
江三玖看她耳後那朵在春風裡飄搖的小黃花,挑了下眉,又“噔噔噔”跑到屋中,拿了個小鏡子回來,給她照著:“你看,多好看啊!彆哭了。”
鏡子裡的小姑娘紅了一雙眼睛,小臉也哭花了,耳朵上彆了一朵小黃花,花蕊層層,煞是好看。
她被小黃花吸引住了目光,吸了吸鼻子,不再哭了,剛要咧開嘴笑,就想起自己少了一顆牙,趕緊抿住了嘴。
然後,她指著地上那顆帶血的牙,小小地動著嘴唇:“江三玖,彆以為這樣我就原諒你了。”
她說了什麼,江三玖有些沒聽清,緊接著就見她抬起腦袋,圓溜溜的眼睛瞪著她:“你賠我牙!”
這一句,江三玖聽清了。
她看著地上那顆牙,眨巴兩下眼睛,又回頭看了眼氣哼哼的陽春,頓時無語。
但她還是拿出帕子,還是那個無憂公子給她的帕子,一條值二十兩的帕子!
她用帕子將那顆牙細細地包起來,走到廊下,用力一拋,連帕子帶牙都扔到了房梁上,說:“你等著吧,好好放在那兒,讓它吸收日月光華,你就會新長出來牙了。”
“真的嗎?”陽春巴巴地望著她。
江三玖用力地點頭,陽春又要咧開嘴笑,然後又趕緊捂住嘴,期待地看著房梁上的牙。
帕子一角迎風而起,柔軟又輕盈。
……
陽春的那顆牙雖掉了,但跟江三玖的誤會也沒了,又見江三玖讓她的牙吸收日月光華,陽春更是覺得江三玖厲害極了。
原來牙拋上去就會長啊!
她以前的牙長得都好慢的!
如此這般,兩人算是和好了,回屋的時候還是手拉著手的。
魏青禾透過半開的窗子看到這一幕,微微勾起唇角,隨即望向樹上鳴聲清脆的黃雀,輕聲呢喃:“你也很……歡喜是嗎?”
江三玖不敢再把一點酥送給青禾嘗,於是和陽春一回到屋子,兩個人就把糕點給分了。
陽春少了一顆牙,隻能用另一邊咬著吃,但照樣吃得歡快,“我在祁連鎮的時候,就聽見有人說天虞城的一點酥好吃了,果然好吃。”
江三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問道:“你都是聽說,怎麼知道美人不喜歡啊?”
“自然是有人給美人送過啊,美人隻看了一眼,就叫我給府中其他的姑娘送去,後來我問美人怎麼不留著啊,美人就說她不喜歡啊!”陽春說到這裡,垂下了腦袋,輕聲道:“對、對不起啊,我不會再欺負你了。”
江三玖隨意地擺擺手,“沒什麼。”
見她臉都紅了,似還在過意不去,隻得轉移話題道:“對了,我和你說啊,今天我在一點酥的鋪子裡,遇到個傻公子。”
陽春果然好奇:“傻公子?”
“對。”江三玖興致勃勃道:“可傻了,你看到我那帕子了吧,傻公子給的,一條值二十兩,等你牙長出來,咱們拿下來給賣了,到時候再買一點酥吃!”
陽春驚歎道:“二十兩啊!美人的帕子都沒那麼貴,好傻的公子,被賣帕子的騙了呀!”
江三玖笑不出來了,如果那公子被人騙了,帕子不值二十兩,那把帕子當成寶的她豈不也是傻子?
她抿抿唇,陽春見她不語,也反應過來了,趕緊道:“也說不準,聽說有的帕子精巧,需要好幾個繡娘繡呢,像咱們城主大人剛登城主位時,做的衣裳請了上百個繡娘。”
江三玖不由驚呼出聲,“上百個!”
陽春點頭,“是啊,而且都是趁夜做的,不過聽說給的賞銀好多。”
說到這裡,陽春又樂嗬嗬道:“還是城主大人大方,現在我的月銀比在魏家時多了兩倍不止呢!”
江三玖也覺得城主府給的月銀多,就是今天遇到的那個九宸使臣也大方,不僅給她帕子,還給了銀子!
哪像那個白衣公子,救命之恩,隻給了兩顆珠子,還害得她到現在才敢換銀子!
真是小氣!
*
夜色微茫,惟思魚堂立著六扇麵木雕琉璃燈,熒熒之光鋪陳環繞夾道。
夾道之上,粉白紅花,片片墮於階上。
窗外桃花三兩枝朵,斜斜探入室內,月色高潔,清涼似水,泄入春池。
衛溍受了下涼,輕咳了一聲。
夏侯無憂見了,無聊地撥弄著池子裡的水,閒閒問他:“你我兩個大男人脫光,有什麼可看的?可有漂亮的小婢女伺候?”
池子中有淡淡的蘭草香氣,很是凝神。
衛溍睜開眼,淡淡看了他一眼。
“隻看城主你,無憂實在眼睛疼。”
每年上巳,按照大周之禮,祓禊之前,便要齋戒,蘭湯辟邪。
是以,便有了蘭湯沐浴的習俗。
但他在九宸城,那都是有美人兒侍候的,哪像今日這般,隻能跟衛溍這廝麵對麵。
跟一個大男人一個湯池裡泡著,實在彆扭!
衛溍也不習慣和他人共享蘭湯沐浴,不過,他這次卻不是為了和夏侯無憂比,隻說:“若無憂公子想讓人探聽上堯之事,那請便吧。”
夏侯無憂笑了一聲,問道:“城主這府中還有探子不成?”
夏侯無憂自是明白隔牆有耳,隻是看不慣衛溍那事事都在他掌握之中的模樣。
衛溍倒也不氣,隻笑道:“是啊,畢竟我剛剛借你九宸之力,坐穩城主位,其他諸城城主自是會派人來探看。”
夏侯無憂一噎,皮笑肉不笑道:“那敢問,城主到底有何妙計?”
“談氏剛愎自用,蠢不可及。”
夏侯無憂抽抽嘴角,衛溍這廝還真不是一般小氣,緊接著又聽他道:“我昔日曾拜訪過上堯城主,亦見過上堯的三個望族。”
衛溍拿過池邊放著的兩個金杯,一杯遞給夏侯無憂,一杯於手中輕轉,似是想到在上堯之時的見聞,他輕輕嗤笑了聲。
蘭湯氤氳之氣撩撥在他唇邊,唇紅若丹。
“三大望族不和,柳氏不甘屈於二者之下,而王氏與趙氏曾合謀滅韓氏滿門,為的就是權,此二者又怎會甘於在蠢笨如豬的談氏老兒之下?”
蠢笨如豬?談氏老兒?
夏侯無憂眼皮一抽,果然睚眥必報衛十三!
他輕輕靠在池邊,透過薄霧看著衛溍,心下隻餘一個念頭:衛十三其人,狹窄心腸,輕易不能惹之,若是惹了……
就得置他於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