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雲愣了愣,一手不自覺地往腰上摸了下,不太確定道,
“夫人問起,似乎有時確有些發麻,不影響乾活,我自己倒不曾察覺。”
薑月一聽,心中便有數了,伸手把暮雲拉過來,“站著彆動,可能有些疼,稍忍一忍。”
暮雲不明所以,但也聽命照做了。
薑月一手握住她的腰,一手摸到她大腿關節突起處,略往後幾寸,施力按壓下去。
暮雲頓時誒呦痛呼一聲,幾乎要立即掙紮起來,隻是被薑月牢牢抓著沒能動彈。
她眼裡幾乎要泛出點生理性的淚花,但臀部的疼痛轉瞬即逝,腰上卻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鬆快。
“哎?這是怎麼回事?”暮雲一手飛快地摸住腰,聲音疑惑又驚喜。
其他丫鬟早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看見暮雲這般反應,也都有些好奇。
薑月解釋道,“我略通些醫術,此處腿骨與尾骨間,有一“環跳”穴,可治腰部勞損疼痛。”
“你們若信得過我,願意叫我施針,療效會更好。”
恐怕不止暮雲,這些丫鬟從早忙到晚,估計各個積勞成疾,隻是年輕能抗,自己也不易察覺。
——
另一邊,瞿夫人經過最開始的震驚,也冷靜了下來。
薑月聲稱的骨肉目前還要打個問號,雖說這事情做不了假,說謊很容易被拆穿。
但生死關頭,人是沒有理智的,誰知那小賤人會不會因為貪生怕死撒下彌天大謊謊,日後再悄悄與人借個野種,混淆她家血脈?
冰涼的空氣從微敞的窗縫漏進來,瞿夫人的頭又開始犯疼,急忙喚丫鬟掩了窗子。
她站起身,打開收拾整齊的櫥櫃,取出自己的名帖,又回到案前凝神書寫。
片刻後,狼毫筆端微微懸起,垂下一點墨印。
“春杏!來把這帖子,遞去太醫院。”
太醫院接到瞿夫人的親筆帖子自然要給幾分麵子,加之又涉及將軍府長孫,院正便親自來了。
將軍府是重規矩的人家,院正一路被丫鬟引著,都避嫌地垂眼,分毫不敢多看。
直到走進抱廈,聽見一個十分耳熟的聲音。
“太醫,妾身懷胎二三月有餘,還未顯懷,可以什麼不妥嗎?”
院正瞳孔放大,緩緩抬頭:?
一個年輕的夫人穿著細絨襖子,被兩三個丫鬟扶著靠坐在椅子上,憂慮地看著他。
這位夫人與他那嫁入相府的徒兒薑月倒是十分相像,聲音相貌都極像,動作神態也極像。
……
胡鬨!這不就是薑月嗎!
院正似乎聽見自己腦中那根名為理智的弦斷裂的聲音。
但院正畢竟活了大半輩子,什麼大風大浪都經曆過,還不至於為了這點大事失態。
他深吸了口氣,“請讓老夫為夫人把脈。”
丫鬟拉開椅子,院正有條不紊地在薑月對麵坐下,放下藥箱,取出白瓷腕枕,墊上一層絲絹。
一切準備就緒,院正不動聲色道,“姑娘們可自去忙碌。”
丫鬟們趕忙撤出去,隻留下兩個守在門邊,既能避嫌,又不擾人。
有些醫者看診是不喜太多人圍觀的,將軍府的丫鬟訓練有素,這樣的情況不必上報也能自行處理。
也沒有人覺得需要防著薑月和太醫串通一氣,院正又不是瘋了。
太醫院能願意來人都是賣將軍府麵子,否則她一個外室,又不是什麼皇親國戚,有多大的臉叫太醫給號脈?
成群結隊的丫鬟一出去,房內頓時空曠下來。
院正壓低聲音,“混帳東西!你在乾什麼?”
薑月趕緊低聲解釋,“師父聽我解釋,我是被迫的。”
院正壓著嗓子怒道,“我不稀罕聽!你怎麼每次都是這個原因!”
薑月無奈,“…時運不濟,造化弄人。”
院正麵色微微崩潰,“荒唐!”
他有些許激動,聲音高了些,立馬有丫鬟探進來詢問,“太醫有何吩咐?”
“……無事,我囑咐夫人,近日飲食不可多糖。”
院正順了順胸口,聲音帶著一絲氣極的顫抖。
薑月輕咳一聲,有點不自在地彆過臉,“師父,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我…心裡有數。”
“你若當真有數,就不會把自己置於如此境地了。”
院正一陣痛心疾首,又是無奈道,
“罷了,罷了,我管不了你,由著你折騰去吧。
薑月抿了抿唇,“到底是我行事不夠穩重,才被卷進這攤子事裡無法脫身。”
院正此時火氣消下去些,到底是極欣賞的後輩,也不忍太過苛責。
他歎了口氣,“我看不懂你這一團亂麻的婚事了,隻有一點——”
“無論如何,即使我百年之後,記住你進京的初心,不要浪費你的天分,把你的研究繼續下去。
“我對你寄予厚望,期盼你能有所成,造福萬民。”
薑月一怔,神色也認真起來,低低嗯了一聲。
兩位恩師的期許,她如何敢忘?
隻是院正話雖如此,還是有點沒忍住,不甘心地瞪了薑月一眼,
“嫁與首輔大人哪裡不好了,值得你這麼躲鬼似的躲?他找你都快找瘋了!”
薑月剛被他講得心裡發酸,聽到此處卻是一愣,“陳大人在找我?”
陳洛川居然不知道她在將軍府?
薑月張了張嘴巴,眼神飄忽了下,心中嘖嘖稱奇,她竟真有本事把陳洛川甩掉了!
難怪這兩天府上一點動靜都沒有,她還提心吊膽以為陳洛川要有什麼大動作。
院正不知她在想什麼,但看著她的神色就十分不爽,“你高興什麼?”
薑月輕咳一聲,“無事,我感念大人有情有義。”
薑月把院正對陳洛川的推崇都看在眼裡,滿以為這奉承之語能略順了師父的心,沒想到院正卻是眼神閃了閃,
“你倒也少操心他。男人麼,就那麼回事,彆看他現在赤急白臉的,過兩天也就該乾嘛乾嘛了。”
“先想想你這胎兒該怎麼辦吧,我在宮中幾十年,假孕爭寵的娘娘沒一個好下場。”
“……”
薑月震驚於院正的翻臉無情,“師父,我先前還以為,您很中意陳大人。”
“我中意有用嗎?你不把人抓住,這好姻緣拍拍翅膀也就飛走了。”
院正是極愛才的人,真心拿薑月當後輩疼,苦口婆心道,
“他與我有什麼交情?我要中意他?你有機會得好姻緣,我自然為他說話,盼著你成,現在不是眼看著沒戲了麼。”
“郎君變心很快的,尤其是這種有權有勢的。你既已做了決定,就切勿再留戀他,免得日後傷心。”
聞及此言,薑月一時感動,一時又恍然大悟。
她到底還是年輕了些,隻覺得陳洛川看著強勢偏執,必不會輕易放過自己,才謹慎小心地躲避在將軍府中,借瞿溪玉的庇護與之抗衡。
但院正閱曆深厚,判斷自然更加可靠,她的處境其實並沒有這麼糟糕,隻是被自己的思維困在了原地。
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
院正藏起麵上的憂色,出去簡單交代了幾句便離開了,丫鬟們自然不敢怠慢,立即回了瞿夫人。
“母子平安,不用太多人拘著她,多活動活動為好?”
瞿夫人微微皺眉,“院正是這麼說的?我當年有孕時身在青州,請的也是最有名望的醫者,可是囑咐我要好好臥床修養的。”
丫鬟忙道,“太醫說,薑夫人早年勤於走動,身子康健,不宜與貴女們一般靜臥修養。”
瞿夫人頓了下,嘴角牽出一抹冷笑,“哦,這倒是,小泥腿子身份低賤,便是懷了我的金孫也沒沾上半點嬌慣的福氣。”
“那便依太醫所言,留個機靈點的看著她,其餘人還各回原處去。”
府中本就不寬裕,丫鬟各有其職,勻出這些人手並不容易。
瞿夫人微微靠上椅背,眼中有一絲暢快。
她出生清河崔世,雖是旁係,但也身份高貴,心胸眼界具是不俗,治家更以寬和著稱,不是那等搓磨兒媳的無知民婦。
可是誰叫薑氏自己不爭氣呢?
想來這好東西,也不是人人都配得上的,若是個賤胚子,遞到她手裡都接不住。
丫鬟們得了吩咐,雖有些不舍,也不得不與薑月簡單告辭,各自去上任。
薑夫人醫術好,又隨和願意理人,即使夫人總罵“小賤人”,她們私心也是很喜歡薑夫人的。
但這一切,都暫時與薑月無關了。
入夜後,她一身輕裝簡從,悄悄翻出了將軍府。
明月高懸,夜風寒冷,薑月從牆頭一躍而下,輕盈落地。
將軍府雖也算是戒備森嚴的府邸,但比起相府還是略遜一籌。
她先悄悄回了趟小藥鋪,將自己的行李簡單收拾起來,沒有驚動老板娘。
然後又繞到相府外,略微徘徊了片刻。
林玨還被關在裡頭,但她暫時也沒把握把他救出來。
她隻能相信林玨,師弟聰慧,會沒事的。
京城甚大,薑月一雙腿趕到城門時,正好三更天。
打更聲悠長,老吏打著哈欠,嘩啦啦放下橋鎖,迎來今日第一個出城的行人。
薑月最後看了一眼身後的京城,頭頂天際未白,銀漢隱隱,遙遠的宮殿在黑暗中如一頭猙獰的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