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洛川不情不願的神色太過明顯,薑月與他僵持數息,暗自抿了抿嘴,轉回去繼續盯著藥爐,
也罷,書籍這東西本就傳不長久,師父原先那本也在亂世裡丟了,她的手劄才會是師父一人所編。
但並不妨礙她師門代代傳承。
陳洛川不肯給,她隻不過稍微麻煩些,花個數年重新默出來。
藥煎好了,薑月小心盛出來,吹涼了些,遞給陳洛川,
“我現給你用的是補骨生髓的方子,能暫時與‘蝕骨’相抗……”
陳洛川接過來,毫不猶豫喝儘。
薑月解釋的話堵在了嗓子裡。
也行,他願意喝就好。
薑月心裡稍微有點微妙,陳洛川看上去是一個極配合的病人,都不需要她把藥效解釋清楚就肯乖乖喝藥。
可是她能看出來,陳洛川從頭到尾都不信她能解了這“蝕骨”。
他像是根本不在乎藥效,也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殘疾。
薑月不願再深想下去,她是大夫,隻管治病,不用勸藥再好不過了。
薑月滿麵陰霾地轉身往外走。
陳洛川趕緊在後麵叫住她,“這麼晚了,娘子去哪兒?”
薑月腳步一頓,又繼續往外走。
身後響起床榻的響動,她繃著嘴角加快步伐,卻被人幾步追上。
結實的手臂從肩前橫過,薑月被一把攬進燙熱的胸膛。
陳洛川還赤著上身,溫熱的氣息噴灑在她耳邊,“娘子,該就寢了。”
薑月心裡一百個不情願!
前幾日陳洛川早出晚歸,她晚上一個人入睡,醒來時身邊也沒人,日子還能勉強過下去。
“你今晚沒有公務嗎?不用去兵部看看嗎?”
她趕緊伸手抵住陳洛川湊過來的頭,問道。
陳洛川完全不把她這點小打小鬨的反抗放在眼裡,直接彎腰撈住她的膝蓋窩,輕輕鬆鬆把她整個人端起來,往床榻走去。
“你乾什麼!你肩上還有傷!”
薑月驚呼一聲,不敢在他身上太用力地掙紮,隻等到一沾上床塌就立即翻身往下滾。
陳洛川眼疾手快,撈著她的腰又捉回來。
誰知薑月急眼了似的,不服輸得很,幾次三番地從床上爬起來,陳洛川終於忍不住了,一手把人整個圈進懷裡壓住,輕輕一巴掌扇在她腰下,
“給我消停些!”
他匪夷所思,“你這會兒折騰什麼?你打算跑去哪?”
薑月渾身一僵,露在外頭的頸子瞬間通紅一片。
她被迫老實下來,不說話了。
陳洛川感覺自己像是剛和隻頑劣的奶貓搏鬥了一番,雖然他從未與此等小動物搏鬥過,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輕輕哼了聲,探身吹熄了燈。
半晌,薑月在黑暗中推推陳洛川壓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拿開。”
對方沒有完全聽她的,隻是把手臂鬆開些許。
薑月在有限的空間裡艱難地翻了個身,把臉對著牆麵沉沉睡去。
——
之後幾日,薑月都沒見到陳洛川。
她忙著研究解藥,沒什麼工夫管他,但也頗為高興,晚間又能一個人睡了。
隻有每日晨起時,摸到身邊陌生的餘溫,會讓她稍稍皺下眉。
薑月漸漸發現目前的生活尚能容忍,整個人都和顏悅色了不少。
陳洛川雖然可惡,但相府中其他人卻沒有得罪過她。
一同相處了這些時日,無論是小丫鬟有些頭疼腦熱,還是老婆子有些陳年舊疾,她看見了不忍心不管,順手就一起治一治。
門外久違的喧嘩起來,有人回來了。
薑月守著四五個小藥爐,深吸一口氣,閉目捏了捏鼻梁。
“娘子在做什麼?”
下一瞬,院門被推開,陳洛川含笑走進來。
幾日未見,他似乎過得繁忙,下巴上長出了些青短胡茬,眼神卻依舊炯炯,不見倦意。
薑月短暫打量他片刻,淡淡收回視線。
她不想出聲理會,陳洛川也無所謂。
他悄悄靠近,從身後摟上去,把她整個人嚴絲合縫地嵌進懷中。
陳洛川用下巴輕蹭著她的頭頂,發出一聲喟歎。
薑月猝不及防被捉住,兩眼微微睜大。
她立即掙紮起來,要把人推開。
陳洛川卻沒有由著她,反而把手臂收緊了些,低聲道,“薑月,讓我抱會兒。”
聽出他語氣有些不尋常,薑月一頓,語氣不善,“乾什麼?”
陳洛川又不吭聲了,還抱著她不撒手。
薑月忍了忍,隻覺得自己像個被貼進爐子的燒餅,背後著火了似的熱得難受。
就在她不多的耐心將要告罄之時,陳洛川終於開口,
“娘子給人治病,若遇見對方不僅不願喝藥,還故意吹風著涼,叫自己病得更重些,該當如何?”
薑月想說自己從未遇見過這樣的傻子。
但陳洛川問得太認真,出於尊重,她還是仔細思索了片刻,才無奈地搖搖頭,
“大人,我設想不出來。若真有這種事,無非是甩袖子走人或者勉勵再勸一二,但除非真正事到臨頭,我也不知我會如何選。”
她是很容易對病人心軟的,但也有自己的原則,這兩者常常較勁,各有勝負,她自己都難以預判。
陳洛川似乎笑了下,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薑月終於從他懷裡掙出來,趕緊幾步遠離了他。
想起什麼,她從懷裡掏出一隻小瓷瓶拋過去。
陳洛川挑了挑眉,伸手接住。
“解藥製出來了,大人記得每日服用一粒,須得連著吃上一個月。”
“這麼快?”
這回饒是陳洛川也難掩驚訝。
薑月矜傲點頭,“本就不難。所謂毒藥無解,不過是因為醫者平日忙著治病救人,誰有功夫去琢磨這些旁門左道?”
陳洛川捏著瓷瓶,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在評估什麼,最後一言不發地塞進了懷中。
——
陳洛川走後,薑月忽然一驚。
“故意吹風著涼,叫自己病得更重些?”
她喃喃重複兩遍,眼睛一亮,茅塞頓開。
這幾日除開給陳洛川煉製解藥、給府裡人治病、謄默手劄,她也沒忘了繼續和太醫院院正的研究——戾氣致病。
這種天行時氣,觸之即感,對醫家而言十分棘手。
她近日總感覺摸到了些眉目,隻苦於出不去府中,沒有相應的病人能讓她治一治。
——
薑月十分突然地病倒了。
陳洛川火急火燎地趕回來,就看見她歪在床上,啞著嗓子對丫鬟交代,
“勞你去幫我把這張方子熬出來……記得找我方才交代你那家藥鋪,她家的藥材好,旁的鋪子若是好壞摻賣,你辨不出來,藥效就大打折扣了。”
丫鬟跪在離她幾丈遠的地方,她得用力提高嗓音才能把話清楚傳過去。
陳洛川沉著臉大步上前,斥道,“還不近前去聽吩咐!”
薑月艱難地伸了伸頭,“…彆過來…”
陳洛川已經習慣性對她拒絕的話免疫,根本不聽,徑直坐到床邊,摸了摸她燙熱的臉頰。
薑月扭頭避開,“…彆靠近我……小心…過了病氣…”
陳洛川滿臉心疼,“府裡好的是宮中賜下的好藥,去外頭買什麼?直接叫管家開了庫房挑便是。”
薑月咳嗽兩聲,好笑道,
“草民這方子裡要新鮮的蘆根、剛采的連翹,陛下可有賜下金種子,讓相爺種在庫房裡頭?”
“……”
陳洛川在她汗濕的頰上輕擰一把,“膽兒肥了,陛下也敢暄排?”
薑月哼了聲,“治病救人的好東西遍地長,就是收不進你們的庫房。”
陳洛川無奈笑了笑,對丫鬟吩咐道,“去請太醫。”
…太醫?
薑月目光微閃,安靜下來不再抬杠。
陳洛川又幫她撥開一縷臉上碎發,歎道,“你可真不叫我省心,這是怎麼弄的……”
觸及薑月的視線,陳洛川忽然頓住。
薑月見勢不好,趕緊翻個身試圖遮掩一二。
親娘喲,什麼妖怪,她剛在心裡打了點主意,這人就看出來啦?
看見她這樣的反應,陳洛川心裡更加篤定了方才的猜測。
他眯了眯眼,手掌不容抗拒地落在女郎側臉,打斷了她試圖扭頭的舉動。
薑月有點心虛的麵孔頓時一覽無餘地暴露出來。
“好啊,為了逃出去,連故意生病的法子都想出來了?”
“薑月,你好得很啊。”
陳洛川嗓音平靜,眼裡滿是駭人的厲色。
薑月嚇得一哆嗦,知道他誤會了,趕緊解釋,”不是的,我……”
她突然卡殼,想起自己生病的原因也確實不清白。
她的表情變化被陳洛川儘收眼底,成了裝病見太醫謀劃出逃的鐵證。
陳洛川氣得牙根發癢,“好,好,如你所願,我就讓你親自看著,這幫老頭子能不能救得了你!”
——
太醫挨挨擠擠站了一屋子,麵麵相覷,一個也不敢吭聲。
薑月虛弱地躺在床上,與他們大眼瞪小眼。
陳洛川大馬金刀地坐在一邊,虎視眈眈。
薑月虛弱地咳嗽一聲。
陳洛川:“……”
陳洛川虎著臉,勉強開口道,“都站著乾什麼?還不去給夫人把脈,把方子開了。”
姍姍來遲的老院正從人群後方擠出來,“…下官來遲。”
老院正一看薑月的模樣,心裡就大概有數了,隻是為了保險,仍然驗舌後細細把了雙手的脈象。
“薑月啊,你這……,唉!”
他眼中含著長者的責備,薑月有點心虛,趕緊低聲解釋了幾句。
老院正麵色稍霽,“也罷,你自己心中有數便好。”
薑月又朝旁瞥了一眼,隻見陳洛川坐在一邊,雖然麵色難看,但完全不攔著他們說悄悄話。
薑月:“…我被陳大人強納於此,非我本意。若有可能,也求您想想法子,救我出去。”
多謝陳洛川的啟發。
太醫院看著不起眼,最高的院正也不過六品官,但其人脈甚廣,能釋放的能量不容小覷。
她相信以老院正對她的賞識,會願意援手一二。
老院正顯然吃了一驚,趕緊穩住神色,佯裝仍在把脈,
“陳大人苛待你了?快細細說來,老夫定幫你找人參他!”
薑月有點卡殼,若說苛待倒是沒有,但她的確是被強納,自己並不願意啊。
老院正皺皺眉,“若照這麼說,這也不失為一樁好婚事啊。”
“你還年輕,不懂事,你師父若還在,應當也會高興你終身有靠。”
“……”
半路師徒產生了分歧。
老院正不能理解薑月在折騰什麼,陳洛川年輕有為,後院乾淨,分明是上佳的夫婿。
“我不想嫁人。”
“…你就是胡鬨。”
老院正悄悄瞪她一眼,不再理她。
他起身對陳洛川交代幾句,依照薑月的意思用了她的方子。
太醫們又提著藥箱魚貫而出。
薑月生無可戀地躺在床上,推開了陳洛川遞到嘴邊的藥碗。
“讓我病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