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1 / 1)

秋叔沒注意到柳腰腰嘴角的苦澀,領著他一路來到教坊司主樓。進去之後就能看見中間一個巨大的圓形台子,四周樓梯旋繞著台子轉蜿蜒而上,從一樓一直延伸到三樓。

抬眼瞧去,每一層樓都是大大小小的房間,一樓最多。柳腰腰跟著秋叔拾階而上,二樓的房間就少了很多,抬眼望向三樓就隻有四個房間了,像一個小型的四合院。居高臨下瞧下麵的台子的視野應該最好。

柳腰腰目光落在圓台上,想必那就是登台獻藝的戲台子,一到夜間便歌舞升平。

他和秋叔一路往上,撞見好幾個房門正打開,穿戴一新的女子摟著男子從房內出來。男子柔聲細語,笑顏如花的扶著女子往樓外走去。

秋叔低聲解釋,這個點(上午十點)差不多是樓裡的倌兒們起身送恩客,樓裡晚上做生意,所以白天就起的晚。

柳腰腰看著外麵高升的太陽,那些女人懷裡還摟著人,目光卻落在他身上,上下打量。

柳腰腰心頭不適,低頭快步的往樓上去,身後遠遠的響起了談論聲,“這是樓子裡又來新貨吧?身段不錯啊。”

“大人,筠兒也不知道啊,大人您不是說最喜歡我嘛,下次來可不能把我忘了。”

“那是自然,我的心肝”

柳腰腰加快了腳步,想要逃離那些話語,但是那些灼熱的視線總黏在他身上,避不開甩不掉,他隻得努力的去無視。

一直到了三樓,秋叔帶他停到一個房門前停下。

柳腰腰抬頭瞧去,門上掛著一副牌匾,上書‘臨仙閣’。

秋叔抬手敲門,片刻之後,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侍打開了門。

那小侍兒長著張銀盤臉,細長的眉毛,圓圓的眼睛,是個挺漂亮的小孩。

他見著柳腰腰這個生麵孔有幾分意外,轉了眼珠瞧向秋叔,低聲問,“秋叔,梅香哥哥還在睡覺呢,有什麼事嗎?”

“都什麼點了還在睡,他昨兒個不是沒客嗎?”

那小侍兒怯懦的不敢說話,秋叔吩咐他,“你去將他叫起來,就說樓主吩咐了,讓他搬到二樓去住,這屋子有新主人了。”

小侍兒雙眼錯愕,“這……”

他扭頭,為難的朝屋內瞧了瞧,轉眼見秋叔認真的神色,知到無法轉圜,半響才慢吞吞的進去通報。

柳腰腰沒想到,自己要住這間屋子,竟然還要現趕人走,心中升起了一絲愧疚。

須臾,裡麵就傳來了低低的罵聲,“你個賤蹄子再說一遍,哪個細鳥兒的,敢來搶我的屋子,汰不要臉啊。”

女子的醃臢話他在牢裡聽了不少,這樣露骨的話從一個男子嘴中罵出來,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聽。柳腰腰紅了麵龐,抬眸往屋內瞧,好奇什麼樣的男子,能說出這樣露骨的話。

隔著虛掩的房門,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個睡眼惺忪的男子打開門。

二十上下,生的漂亮。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彙,他氣勢洶洶,從頭到尾的將柳腰腰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柳腰腰那張年輕漂亮的麵龐上時,頓時周身的氣焰像是被抽走,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落寞。

他瞧著柳腰腰的臉,苦笑一聲,“有了更年輕更漂亮的,就把我趕下去了。”

秋叔站了出來,低聲道:“梅香,樓裡就是這樣的規矩,你是老人了你該明白早晚有這一日。況且樓主已經發話了,作鬨也是無用,收拾東西下去吧。”

柳腰腰心中也不好受,但他落到這種地方,也是身不由己,住什麼屋子也不由他說了算,隻能低聲頷首道,“對不住了。”

梅香剜了他一眼,仿佛將所有的怨氣都記到了他頭上,留下了一句憤懣之語,“咱們走著瞧。”

扭身回了房間。

秋叔招點了幾個侍兒過來幫忙,進進出出的搬東西,柳腰腰在門外等了半個時辰,這間屋子才收拾好。

他抬腳進去,這件屋子很大,南麵和東邊一共兩個窗戶,東邊的窗戶推開正好能瞧見一樓的戲台子,南麵的推開瞧見的是繁華熱鬨的街景。

對著戲台的窗戶下放著一個方桌兩把椅子,街景的窗戶前是一個貴妃榻,然後裡間是一張大床,比尋常他見著的床都要大。

其餘便沒有旁的陳設了。

柳腰腰走到窗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一隻狸花貓慢悠悠的穿過街道,身姿矯健的跳上了屋簷,懶洋洋的躺著曬太陽。

柳腰腰看著它自在愜意的模樣,眸中露出了羨慕的神色,‘當一隻小貓小狗,都比做官雀要強吧。’

身後傳來‘吱呀’的推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柳腰腰回眸去瞧,是剛剛梅香那個小侍兒進來了。

柳腰腰疑惑的看向他問,“可是還有什麼東西沒拿嗎?”

小侍兒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是秋叔讓我來伺候您,說以後我就跟在您身邊了。”

柳腰腰眸子張大,“那梅香那邊呢?”

“隻有三樓這四間屋子能配侍兒伺候,梅香哥哥去了二樓,自然就不用了。”

柳腰腰得了這話,心中除了內疚還有幾分同情,大概是物傷其類的感慨。默然片刻,這世道如此,他也不過是雨中飄萍,又有什麼資格去可憐他人。

柳腰腰收回了思緒,抬眸瞧向身前的小侍兒,問:“你叫什麼名字?”

“回哥哥的話,奴才名喚桑菊”

是個乖巧的人,柳腰腰朝著桑菊溫聲道:“以後叫我公子吧,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呆一會。”

桑菊遲疑了片刻,雖不懂哥哥和公子有什麼區彆,明明哥哥還顯得親近些,樓裡大家都這樣相互稱呼的呀。他還是聽話的照辦了,輕聲應道:“是,公子。”

屋子裡安靜下來,獨餘柳腰腰一人,一陣穿堂風吹拂過,青色的床帳隨風蕩漾。這間屋子的桌椅是海棠木所製,塗了上好的生漆,遠遠瞧著泛著一圈淡淡的弧光。

陳設雅致、配色內斂,沒有半分奢華迷醉的氣息,反而像是一個大家公子的閨房臥室。

隻是除了那張大大的床塌。

那張床塌容得下四五人在上麵歡愉。

柳腰腰極快的移開了眼眸,抬手捋了捋胸口,壓下心中的苦意。他現在見到這些東西,下意識就能想到那燕好之事上去。

他嘴角勾起一絲苦笑,不怪自己會往這檔子事上去想,現在誰瞧著他不是一副品評的目光。如今的他,不再是官家公子,而是一個官雀,唯一值錢的就是這幅身子,隻要花銀子就能把玩,作弄。

良久,他才慢慢的走到塌前,床上是新換的被褥,湊近了聞到一絲皂角的清香味。

他脫了鞋襪,和衣在床上躺下,帳頂垂下的流蘇輕晃,柳腰腰慢慢合上了眼眸。

他太累了。

這一個月,他在天牢忍饑挨餓,被羞辱戲弄。來了教坊司才洗了第一次熱水澡。緊接著去見了樓主,四五個管教叔叔圍在房中,驗身的物件都端上來了。若不是他們誤會他和薑大人有舊,怕是就要當著一乾人的麵,寬衣解帶橫呈案上,像豬狗一般任人擺布,毫無自尊可言。

柳腰腰想到此處,心中一緊,倏然睜開了眸子。

情急之下,他扯謊躲過了驗身,樓主還給他安排了這樣好的一個屋子,就是指望著他能引來薑大人。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呢?他本就不認識她,若是她長久不來,或者來了對他沒什麼意趣,他的謊言立時就會被拆穿。

樓主被他戲弄,他會是什麼下場?

柳腰腰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浸入四肢百骸,周身不禁打了個寒戰。

他抬手扯過手邊的被褥,將自己裹起來,隻餘一個腦袋在外麵。他以前不如意的時候,就會逃到榻上,用被子將自己周身緊緊包裹。

那時候被子一裹他就能安心,可現在他用了最大的力氣,用被子將自己裹的嚴絲合縫,卻還是徒勞。他的心像是飄蕩在曠野,周邊群狼環伺,他卻沒有任何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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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之後

太女東宮

大昭女子十六歲及笄,十五歲元服。

及笄是指女子正式成年,能夠迎納正君側室,是女子一生之中,最重要的禮節。元服則是及笄一年前的一個儀式,為的是讓女子通曉人事。

在這一日,若已經定了正君,那麼正君家族需要先遣送一個男子過來,侍奉床禮。

若是沒有定正君,就是女子本家的父親,挑選物色一個男子。

元服不比及笄這樣的大禮節,但是卻大昭女子最為期盼的一個成人禮。因為從此以後就能取夫納侍,蕭遙快活了。

太女正君的人選已定,是兩朝元老李閣老的孫兒──李容音,剛滿了十六,隻待太女殿下一成年就迎進門。

李家選了李容音的庶弟過來伺候床禮。

這種伺候床禮的男子,其實很悲慘,他們大多比妻主大些,元服之夜見過妻主最為青澀稚嫩難為情的時候,所以在完成使命之後,一般是不會再受寵愛。

特彆是大家族,迎娶正君,納了側室之後,一般就拋之腦後,孤苦守一生。

這樣無關緊要一個人入府,東宮甚至連紅綢都沒有掛。

薑逸坐在宴席上,最上首是太女殿下,這會子陛下和君後回了宮中。席上隻有大臣和晚上就要行床禮的太女殿下。氛圍鬆弛了下來,房中又有伺候床禮的男子等著。

女人對燕好之事總是好奇又期待的,夜幕降臨是華燈初上,太女的心思早就飛了。

官場上混的都是老油條,有眼力見的已經出列敬酒:“下官恭賀殿下元服之禮,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隻是殿下今日辛勞了一日,若是乏累,可得保重身子早些休息才是”

“李大人不必多禮,今夜宴席之上無君臣,快快起身。”太女舉杯朝著席下提了一杯酒,朗聲道,“孤先飲為儘,眾愛卿自便吧。”

群臣起身,薑逸也舉著杯子站了起來恭送。

太女走出兩步,卻又轉了個彎繞到了薑逸身側。

薑逸心中疑惑,起身躬身問:“殿下,有什麼吩咐嗎?”

太女抬手扶到薑逸的臂膀,將她拉離了席麵,到了少人處才湊近了低聲道:“薑太師,彆的女人在你這個年紀,孩子都好幾個了,就連孤今日都元服了,你還不著急嗎?”

太女看向她的目光欲言又止,薑逸頭大,低聲道:“勞您記掛,微臣,微臣暫時沒有此心。”

太女自小在皇家長大,心智成熟異於常人,和薑逸差了六歲,卻能聊到一起去,很是相熟,她開玩笑的調侃道:“太傅可是有難言之隱?”

薑逸哭笑不得,“殿下,沒有的事情,殿下何出此言啊?”

“您彆聽外麵人瞎說”她二十六了身側沒人,外麵暗戳戳的穿著她可能那方麵不行,薑逸沒往心裡去,沒成想都傳到太女耳中了。

“孤可是聽說你在天牢回護了一個小公子?孤聽著新奇,還想瞧瞧後麵的進展,誰知那小公子第二日被送去了教坊司,後麵就沒動靜了。”

“太傅如此清心寡欲,孤甚是憂心啊。”

宴席上的群臣見太女和薑逸湊在一處說話,見怪不怪,互相碰杯,場上觥籌交錯一片熱鬨的景象,隻是眾人的目光有意無意的會往這邊瞥來。

薑逸心中無語,周圍若有若無的目光飄過來,其實不光太女殿下懷疑。她這個年紀,又是有權有勢,身邊沒有七八個男人,滿朝文武恐怕都在往這方麵想。

隻是她們到底沒在薑逸麵前說穿。

薑逸苦著一張臉道:“殿下是知道微臣的,微臣不過是沒尋著合心意的罷了”

太女無奈:“孤送去你府上的人也不少了,你也愣是一個沒瞧上,真是不知你到底要選個什麼樣的。”

這話薑逸答不上來,便轉了個話題,低聲問:“殿下大好的日子單獨來找微臣,難道就為了問微臣這點私事?”

太女收了玩笑的神色,壓低聲道:“昨兒個母皇有意無意的問了一句教坊司如今歸那部管著。”

“孤答回宮後查了查,這教坊司成立百來年了,雖然隸屬朝廷,可朝廷卻從沒正兒八經的管束過,這幾年向朝廷所繳稅銀也越來越少。”

薑逸神色一凜,陛下近日醉心丹藥,怎麼忽然上心一個教坊司?

況且這教坊司雖小,但他牽涉朝中泰半官員,貿然清查,對穩固當下的局麵可不利。

她朝太女麵上瞧去,太女眸底升起一抹擔憂,壓低了聲音朝薑逸道:“母皇可能是隨口提了一嘴,但母皇既然提了,就得規整一番,此時隻有交給你來辦,孤才放心。”

“嗯,規整一番即可,彆鬨出太大的動靜,若是牽連出來太多人,容易動蕩。”

薑逸微微吸氣,拱手領命:“是,那微臣會小心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