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了(1 / 1)

臨近黃昏,狂風大作,西邊烏雲翻湧緩緩遮蔽天穹,暴雨前的征兆。

滄雲山腳,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地麵魔族屍骸橫陳交錯,此地顯然剛剛發生過激烈的戰鬥。

在這滿地殘骸中,唯一存活的少女周身血跡斑斑,發間沾染的血液已經凝固,臉上也儘是血汙,若非撐著劍柄的手在微微顫抖,難叫人分辨她是否還活著。

冷風呼過,血裙翻飛,枯黃落葉卷起。

“噠噠噠……”

馬蹄聲由遠及近,少女恍若未覺,仍垂著頭保持著半跪的姿態未動。

被魔族追殺整整兩天早已疲憊不堪,可她不能倒下,來一個殺一個,來一群,那便殺一群。

馬蹄聲越來越近。

“噫——”

馬一聲嘶鳴,馬背上的人翻身而下,越過重重屍體走來。

心中戒備,默算來人與她的距離,握著劍柄的手一點點收緊。

三米、兩米……

劍柄微轉。

“淩紓。”

來人看出她下一秒就要拔劍相對的舉動,搶先一步按住她緊握劍柄的手,“是我。”

清冷又熟悉的聲音讓少女眉心一鬆。

神智渙散,半個身子在她開口後仿佛失去所有支撐直直倒下,好在被穩穩接住。

倒在來人懷中,少女聲音乾澀沙啞,“暮疏月……”你來了。

話沒說完,眼睛一閉,放心地昏睡過去。

被叫做暮疏月的女子同樣是年輕的麵容,給懷中少女喂下兩顆丹藥又渡了三成靈力過去,而後抱起人拿上劍縱馬離去。

人界大亂,蒼生不平,妖魔在人族地盤肆意橫行了上千年。

究其原因,要從三千年前說起。

三千年前,魔界至尊上古魔神在人界打開魔界大門,萬千妖魔鬼怪與魔族大軍降臨凡世,為禍人間,妄圖統治人界。

仙、神兩界合力,與上古魔神糾纏數百年終於將其誅殺,並封印了魔界大門。

然而這場大戰結束後不到三百年,人界竟又出現了一個實力強大的魔皇,上古魔神舊部尊其為首,召集分散在人界各地的魔族再次禍亂蒼生。

原來,上古魔神煉化了神器崆峒印為其所用,早在隕落之前以人間惡念為源,利用崆峒印創造極惡邪祟,三百年後,邪祟赤疣煉成。

大戰後僅剩的幾位仙尊與第一代赤疣同歸於儘,可第一代赤疣隕落後一百多年,第二代赤疣在人界現身,如此反複,唯有在赤疣被滅的一百多年內人族才有一絲喘息之機。

人界西邊的地盤已然被魔族占據,劃為魔族十四城,妖族為其附屬。

東邊六州所幸有以上嶽為首的正道門派苦苦堅守與之抗衡,暫未落入魔族手中,但兩族戰亂亦是常態。

消滅邪祟赤疣,驅逐妖魔,是千年來人界所願。

唯有找到根除赤疣之法,使其不再輪回複蘇,人界才能真正迎來天下太平之日。

兩日後。

無闕穀雲霧繚繞,峰巒疊翠,偶有幾聲鳥雀脆鳴,木屋背靠竹林,院子裡熬著藥罐,團團白氣升起,罐中湯藥沸騰。

身著青色雲紗的女子推門而出,用白布隔熱端下藥罐,把湯藥倒入藥碗中。

端著藥進屋,屋內方才還昏睡的人已經醒來,垂著眼簾半靠在床邊,及腰的青絲披散,不知在想什麼。

暮疏月把藥碗遞到她麵前,“一個月沒見,把自己搞得那麼狼狽,下次再遇到那麼多妖魔,第一時間靈蝶傳音給我。”

“第一時間”四個字說得極重,但不知床榻上的人聽沒聽進去,罕見地緘默不語,沒有像往常一樣與她拌嘴,隻是緩緩抬手接過藥,聞到濃烈苦味和藥味,眉頭微蹙。

暮疏月拿出一罐蜜餞在她麵前輕晃,“喝藥,喝完吃糖。”

每次喝藥少女總是叫苦不迭,能拖多久是多久,拖到最後不得不喝才把藥喝下,然而這次她卻利落地接過藥一口氣喝光。

待她喝完,暮疏月眼疾手快往她嘴裡塞了一塊蜜餞。

甜味衝淡些許嘴裡的苦澀,擰緊的眉舒展。

喝了藥,少女仍隻字不語。

手背貼上她的額頭,語氣含著兩分詫異,“這次傷到了腦子?”

不僅如此乾脆地喝了藥,醒來之後竟也沒有得意洋洋地與她談論這次又消滅了多少多少妖魔。

這副黯然魂銷的模樣,不像她。

沉默半晌,床榻上的人終於開口,聲音止不住輕顫,“暮疏月,我師父被魔族……”

少女抬起頭,臉色哀痛,不知何時發紅的眼角滑落一滴淚。

暮疏月微怔。

少女口中的師父是上嶽掌門隱霞真人,而她,是上嶽掌門親傳弟子淩紓。

“一個月前六州各地突然冒出眾多妖魔和魔修,他們在州內大肆殘殺百姓,不分男女老幼見到人就殺,很多散修和在外的宗門弟子也都因此喪命。”

“師父派師兄師姐們下山去調查,我傷勢沒好便留守上嶽,不曾想這次魔族真正的目的是攻打上嶽。魔族右使帶人偷襲宗門,結界被破,師弟師妹們慘遭毒手,為了減少傷亡,師父將岐蒼引出上嶽,而我當時不自量力地跟了上去……”

淩紓閉了閉眼,語氣無儘悲涼,“後來我和師父被魔族包圍無路可退,師父想保住我的性命拚死將我送走,她自己卻沒能逃出來,是我的錯,都是我,我不該跟上去的,要不是因為我這個累贅師父就不會死。”

眼睜睜看著魔族刺穿師父的心臟,她卻隻能狼狽逃離。

岐蒼殺了隱霞仍不肯放過淩紓,派出大批魔族追殺她,甚至放出了懸賞令。

淩紓崩潰地哭著,悔恨不已,“是我的錯,都怪我,是我害死了師父……”

當時就該聽從師父和長老們的安排,為什麼,為什麼自己要跟上去?

很少見到她哭,暮疏月有些手腳無措,坐到床邊,右手輕輕撫上她後背,“不是你的錯,是魔族,是岐蒼殺了隱霞真人……”

語氣雖然生硬,但莫名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輕拍後背試圖緩解她激烈的情緒,但淩紓隻停頓了半秒便一頭紮到她懷裡放聲大哭,“不、就是我,我不該跟上去的,是我拖累了師父……”

七歲進入上嶽,拜在掌門隱霞真人門下,勤修苦煉數載,十四歲那一年成為上嶽修為最高實力最強的弟子,劍下斬殺的妖魔不計其數,可她還是不夠強大,保護不了想保護的人。

是她太弱,否則師父不會死,妖魔不會如此猖獗。

向來不擅長安慰人這種事,暮疏月隻好默默輕撫後背,任由她靠著自己的肩膀痛哭流涕。

於是肩處的衣裳逐漸被浸濕。

良久,哭聲才漸漸變小,懷裡的人慢慢鎮靜下來,低聲啜泣。

先前哭得太凶以至於現在心情平複下來後呼吸仍有些跟不上氣,淩紓抬手擦了擦眼淚,“我、我剛才情緒太激動了。”

哭成這樣好丟臉……算了,反正是在她麵前又不是彆人。

發泄出來是件好事,暮疏月瞥了眼左肩濕成一片的衣裳,“餓不餓?廚房熱著飯菜,我去端來。”

眼角還掛著淚,淩紓垂著頭小聲地嗯了一聲,“餓。”

片刻,熱菜熱飯端上桌,一湯兩葷一素,菜式簡單但色香味俱全。

填飽肚子後,暮疏月為她運功療傷。

兩人麵對麵坐著,一靜下來,同門被殺、師父慘死的畫麵就再度浮現在眼前。

魔族、歧蒼……她一定會為師父報仇,為上嶽、為死去的師兄妹們報仇,一定。

腦海中恨意揮之不去,靈氣在體內亂竄,感知到有走火入魔的趨勢,淩紓強迫自己不再回想,拋去雜念凝神運氣。

運完功已過了兩個時辰,屋外也由白天轉至黑夜。

暮疏月從院子裡搬了盆開得正燦爛的花放在淩紓床邊,葉嫩花初,朵朵盛開的紫粉色宛若翩飛蝴蝶。

“這段時間就待在這兒,內傷養好了再回去。”

“哦。”那少說得要一個月,淩紓閃了閃眸,應答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明日想吃什麼,我去鎮上買,酥魚?荷葉雞?”

“不要,還想吃你做的……”

澆花的動作停頓,暮疏月回頭看了眼床上把被褥蓋過腦袋的人,回道,“好。”

深夜。

一個身影偷偷摸摸地溜出木屋走向院子右側的馬柵,一邊安撫著馬兒不要出聲,一邊輕手輕腳地解下綁在木樁上的繩子。

“乖、奔雲乖啊,千萬彆出聲。”

黑影正是淩紓,解開了繩,心裡正高興沒把屋裡的人驚動,卻轉頭就對上一張臉,淩紓嚇一跳,“你你——”

可惡,明明動作已經很輕,怎麼還是被發現了。

暮疏月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去哪?”

驚嚇轉為尷尬,淩紓沒敢正對她的眼神,回答時聲音也底氣不足,“我……我出來賞賞月,你看,今天月亮好圓哈哈。”

暮疏月冷哼一聲,直接戳穿她道,“你要回上嶽。”

說謊也不編個好一點的借口,她心裡打的什麼主意,以為瞞得過她嗎。

餘光瞥著她的臉色,淩紓小聲地為自己辯解,“是……我傷勢不重嘛,你給我運完功後我感覺傷都好得差不多了。”

暮疏月冷下語氣,“傷勢不重?那你帶奔雲做什麼,禦劍飛回去豈不更快。”

新傷疊舊傷,內臟心脈損傷七成,右腿魔氣侵蝕入骨,要是救治得再晚些就成瘸子了。

“好嘛好嘛。”淩紓隻好坦白,“我擔心長老還有師弟師妹們,想儘快回上嶽,到時候路上遇到妖魔我避開就是。”

“上嶽情況不明,若是已被魔族占據,你貿然回去,就是送死。”

何況被岐蒼懸賞,妖魔在上嶽附近蹲守她的可能也不是沒有。

“我知道,可我必須回去。”

師父送她離開前囑咐的那件事,她一定要去做。

“紓兒,記住為師接下來說的話……”

“為師已難逃一死,紓兒你一定要活下去,走!走——”

一想起那些畫麵,鼻子就忍不住酸澀,淩紓抬手抹掉眼角的濕潤,“暮疏月,謝謝你又救了我一命,下次再見麵的時候我請你喝酒。”

牽馬要走,領子被人拽住,淩紓扯著嗓子大聲抗議,“暮疏月你不要攔我,我真的要回去,你說什麼都沒用的。”

“睡覺,明天早上我陪你回去。”

一句話,讓淩紓停止掙紮,“暮疏月你、你剛才說什麼?你是說要陪我回上嶽對吧?彆騙我啊,這要是緩兵之計明天我就光明正大離開無闕穀!你攔不住我的。”

“再廢話自己回去。”

“好好好,我閉嘴、閉嘴。”

淩紓進屋老老實實地躺回床榻,暮疏月關好門窗,把新點燃的安神香放在她床邊。

屋內油燈熄滅,木屋又恢複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