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爻一(1 / 1)

人,固有一死。

早死晚死都得死。

哪怕是個修士,隻不過能比彆人活得稍長些,可終究還是要死。

“所以,你在害怕什麼?”祭靈澈無聲地問自己。

……

她倒在地上,猛地咳出一口血,手控製不住地抖。

四肢百骸無一處不疼,五臟六腑破裂,經脈俱斷,金丹已然焚儘,每呼出一口氣,就感覺渾身都在被烈火焚燒。

她知道自己這波瀾壯闊的一生,即將走到儘頭。

她不動聲色地咽下喉間的血,指尖沾著鮮血,艱難地在地上畫著傳送法陣——死在彆處,至少,體麵一點。

忽然,一隻金絲描線的雪白靴子,重重地踩住她的手。

她低頭看著那雙靴子,雪白的緞麵泛著冰涼的光澤,其上有靈光流轉,竟有波光瀲灩的美感。

這雙靴子不染纖塵,似乎從未在地上行走過般,與它的主人一樣,從未踐踏過汙泥。

她一勾嘴角,一口鮮血嘔在那雙靴子上,雪白的緞麵瞬間洇開鮮紅的一大片。

她伸手抱住那雙修長的腿,把手上沾的血和泥汙一股腦蹭上去。

最後又朝著那靴子啐了一口,徹底將其抹得麵目全非才罷休。

她任嘴角的血肆意流下,抬起頭,笑得眉眼彎彎:“所以,為什麼救我?”

“為什麼不讓我在那被妖魔吞噬,而把我從無燼之淵帶出來?”

她麵色慘白,人隻憑一口氣吊著,臉上滿是飛濺的鮮血,如瓷白扇麵上的赤色點漆,那漆黑的眼眸卻依舊亮得像在火裡淬過般,她笑得狡黠狂妄:“是不是愛上我了,首尊大人?”

猛然間,一聲嗡鳴,青色的劍峰直指她的咽喉,她喉嚨刺痛,蜿蜿蜒蜒的血從脖頸處流下。

那人白衣金冠豐神俊朗,眉目清雅以極,卻神色冷漠,宛若獨立高台的玉質神像,冰冷入骨,生來就不沾染喜怒哀樂。

而此刻,祭靈澈在他那雙向來波瀾不驚的褐色眼睛裡,看到了不加半分掩飾的憎恨,以及……若有若無的慍怒。

曲無霽開口道:“為了,親手殺你。”

祭靈澈覺得十分荒謬,她還是那句話,曲無霽這個人腦子有病。

她為了重新封印妖王,在無燼之淵自燃了金丹,本來就該死在那裡,殺身成仁,成就偉大。

沒想到死到臨頭,竟然被她躲了幾十年的老仇人給救出來了。

而他的理由是,她若死了,他就不能手刃仇敵了。

……

“還這麼恨我啊?”祭靈澈輕笑。

指著她的那雙青色長劍忽然發出劍靈的哀鳴,祭靈澈低頭看向那柄劍,心臟猛地一疼。

曲無霽眼色冰冷,似乎他劍指之人已是死物,他冷笑道:“沒了金丹的滋味好受嗎?”

“祭靈澈,你說,我該不該恨你?”

祭靈澈擦了擦嘴角的血,笑容坦蕩:“四十年前,我活剖了你的金丹,你既恨我,今日我把命還給你,成王敗寇,我不分辨。”

“站起來。”曲無霽冷聲道,“本座不趁人之危。”

祭靈澈輕笑了一聲,連出言諷刺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閉上眼睛,頹然笑道:“可惜了。”

神魂開始渙散了,她察覺到絲絲生魂正在不斷離體。

忽然,她感到頸上一陣冰涼,生魂被猛地拽回來,她睜眼,卻見曲無霽將手覆在她脖頸上,源源不斷地注入靈力,而自己的靈脈正在一寸一寸地被重塑。

他的靈力淩冽刺骨,在她體內不斷遊走,她不斷地發抖,那冰冷的靈壓衝淡了她金丹焚毀的灼熱,竟讓她猛地清醒過來。

祭靈澈強撐著笑道:“舍不得我死直說唄。”

她隻聽曲無霽在她耳邊一字一句道:“你若是敢在我殺你之前死,本座一定戮你的屍。”

祭靈澈有氣無力,輕笑道:“你的意思是,救活我,治好我,然後再殺了我,這樣你就滿意了?高興了?”

那人貼近她,語氣冰冷平靜,卻帶著瘋癲的意味:“殺了你?本座要的,是讓你生不如死。”

“你欠我的,我要你十倍百倍地還。”

祭靈澈聽不清曲無霽說什麼,隻感覺五臟六腑都被攪碎了般,痛得腦袋嗡鳴。

忽然,她聽到一聲輕輕地脆響,是什麼東西發出的破裂聲,她嘔出一大口黑血,顫抖著伸手摸向胸前,掛在心口的那半枚玉佩,碎掉了。

是連接她生魂的玉佩碎了。

她輕輕地笑了,果真,命數儘了,想求複活卷軸一張,老天不給……

不給就算了。

曲無霽點住她的命脈,將至純的靈力灌入。

祭靈澈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裡所有的經脈徹底崩裂,她一口黑血直接吐在曲無霽的白袍上。

曲無霽順勢將祭靈澈攬入懷中,掐了個渡命決,直點祭靈澈命脈,竟渡陽壽給她,不管不顧地吊著她的命,語氣冰冷癲狂:“你敢死,祭觀瀾,我必屠你滿門。”

曲無霽那銀絲金縷織就的銀白袍子,華貴非常,她看著血液慢慢滲進去,好似綻放了一朵早已經枯敗的花。

好漂亮的袍子,跟它金尊玉貴的主人一樣,一樣的……不可褻瀆。

祭靈澈忽然福至心靈。

這麼個霽月風清的人物,就該被她這個妖人從高台上拉下來,拖入汙泥中。

祭靈澈這種人,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死了,未免藝術含量太低,實在是對不起那一聲聲的妖孽、邪修、瘋子。

要是能做點什麼,惡心一下當今的名門首尊,在他成仙的道路上絆他一腳,這個宿敵當得才算是儘職儘責,功德圓滿。

左右人死如燈滅,難不成他還能把她的魂召回來不成?

祭靈澈意識渙散,浮現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這麼恨我啊……那我怎麼做,才能讓你原諒我呢,商徵。”

曲無霽麵色冰冷,還未回答,她輕笑一聲,忽然抬起手,將冰涼的手輕輕覆在曲無霽的手上,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有話和你說。”

她說了什麼,曲無霽聽不清,隻得皺著眉低下頭。

忽然,祭靈澈起身攬住他的脖子,親了一口他的臉頰。

曲無霽愣住了,風呼啦啦地吹,一瞬間時間都好似停滯,祭靈澈終於看到曲無霽那冰冷屏障一層一層地碎掉,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他眼裡正湧現出暴戾的殺意——

她淚水從眼尾流下,直流入鬢發裡,演技浮誇,嚎啕道:“你殺掉的是宿敵嗎?不!你殺掉的是你最誠摯的愛人呐!!!””

祭靈澈握住他拿劍的那隻手,用儘最後一絲靈力,猛地將劍刺入自己心臟!

她吐出一大口血,然後抬起手,撫摸曲無霽的臉,然後手頹然滑下,在他宛若玉砌的臉上,留下觸目驚喜的血痕。

她倦倦笑道:“恭喜首尊大人,終於手刃宿敵了。”

一聲脆響,她胸口的玉佩徹底地碎掉了,從她衣服裡滑落出來,滾落在泥土裡。

……

山崖邊的風依舊吹著,曲無霽一動未動,依舊將祭靈澈抱在懷裡。

血從她的四肢百骸流出來,將他銀白的袍子徹底染成鮮紅。

曲無霽靜靜地看著她,那被他用仙法保持的屍身,麵色紅潤,體溫如常,似乎隻是睡著了般。

她清絕消瘦的臉與月光一起映在他眼中。

她有一雙純黑的眼睛,眼中似永遠有焰火跳動,時而波光瀲灩,時而寒光點點,看向他時微微眯起來,含著狡黠的笑意。

他想,一個心從裡到外爛掉的人,竟然有這樣一雙純淨如寒潭的眼睛。

可這雙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咎由自取。

曲無霽抬起手,撫向自己的臉頰,在那裡似乎還有她唇印的溫度。

他感到了一陣惡寒。

妖人,就是妖人,上不得台麵的輕浮妖人。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

為什麼。

曲無霽攥緊手,任碎掉的玉佩紮進肉裡,血從指縫低落,吧嗒吧嗒落在地上。

她就是為了惡心我吧。

她做得哪一件事不是為了惡心我呢?這次更是不例外。

連死都讓人惡心。

邪修就是邪修,貫來會玩弄人心。

曲無霽舒展開了眉頭,嘴角勾起冷笑。

手卻攥得更緊了,鋒利的玉器幾乎要融進他的肉裡。

祭觀瀾,你最好真的死透了。

曲無霽把帶著血的玉佩狠狠甩了出去。

……

祭靈澈終於死了。

雖然人們不知道過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曲無霽確確實實是手刃了他唯一的宿敵。

自此塵寰之內再無敵手,世家仙門以他為尊,理應是春風得意。

可他前陣子回了太華玉墟,卻閉門謝客,自此閉了關。

聽得他師弟說,他回來那日遙遙望了一眼掌門師兄……

他眉目間有一種淡淡的慍色,好像很孤寂的樣子,負手緩步而行,周身靈壓高得駭人,迫得修士都避開數百丈之外。

至於曲無霽到底在想些什麼,可能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但祭靈澈死了,世人隻能送她一句評價——

丫的活該。

好好的坦蕩仙途她不走,偏偏向那泥濘難行處。

本是個有大好前途的女青年,可誤入歧途,整日鑽研邪魔歪道,與不三不四心術不正之輩廝混,可恨又天資聰穎,狡猾難纏,竟把邪術修得出神入化,可那又如何呢?

終究是與過往那些邪修一樣,作惡多端,死無葬身之地。

……

就這樣,液漏斷儘,翻了又翻,人間二十載光陰倏然而過。

二十年。

此間太華玉墟屠了幾個世家叛逆,與妖魔打了幾場惡戰,曲無霽徹底坐穩了首尊的位置。

而祭靈澈這個曾經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字,終究是塵歸塵土歸土,鮮少有人提起了。

而她的勾靈術作為第一邪術,被束之高閣,自她身死魂銷後,從未再現。

管你是什麼混世魔頭,無論從前多麼風光,身死魂銷之後,統統不過是上不得台麵的妖人孽障罷了,留給你的隻有唾沫星子,末了,世人喟歎一句:

瞧吧,終究是,邪不壓正。

二十年,她不會再回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