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輕撫，天幕輕垂。
殷府中卻是燈火通明。
高大的府邸氣勢恢宏。朱牆高聳，亭台院落錯落有致。穿過曲折流波的回廊，是一處華麗的戲台。鬥拱與木雕鍍了層金漆，在陽光下流光溢彩。頂部正中置一麵圓形銅鏡，使得戲台上的咿呀唱腔格外洪亮。
珍饈閣聚完餐後，殷青驄得知泠然與自家一對兒女私交甚好，特地邀請她前來看戲。
剛好泠然也想探聽更多消息。
她得以仔細看了看殷青驄，隻見他麵龐端正，五官挺秀。
隻可惜，再過幾個時辰，他就要變成人皮骷髏了。
殷青驄對身旁的泠然道：“不知小然對這出戲可滿意？”
泠然眉眼一彎，道：“甚好，甚好。”
簡直不要太滿意了！
而如今戲台上演的這出戲共有三折，講的是神女最為人知曉的三件事跡。泠然對神女過去的事情可謂一概不知。這無疑是對於神女背景的極好補充。她便認真地看了下去。
這第一折，講的是神女降世。
由於人間眾人並未親眼見到此景，這一幕便沒有直接刻畫仙界，而是上來了諸多角色，飾眾生相，扮市井小民交頭而語。
“今日這雲怎的這麼大？是個極其祥瑞的景象啊！”一位青年旦角道。
她旁邊那個飾她丈夫的生角瞪了她一眼：“仙界的事，我們凡人管那麼多乾嘛！先活下去再說吧。”
遠處衝來個披頭散發，瘋瘋癲癲的醜角，大叫道：“老天又在作什麼怪！與其搞這勞什子，不如給咱下點雨！娃娃要渴死了！”
他懷裡抱著個娃娃生，臉上塗的蠟黃，嘴唇染的鮮紅，低聲說道：“爺爺，爺爺，我，我怕是撐不住啦！”
醜角隻是嘿嘿一笑：“娃娃，這狗屁仙界不願出麵。死了也比活在這爛人間好上百倍！你要是一命嗚呼了，爺爺也陪你去黃泉。咱到鬼界瀟灑去！”
探究聲，辱罵聲，哭喊聲，狂笑聲……多種聲音相互交錯，泠然聽著，隻覺得格外難受。
台上又如此喧鬨了一會兒。不知何時，出現了一聲“滴答”，似是有零星小水珠落至地麵。這點點聲音越來越大，連綿接續，到後麵竟是彙成了“嘩”聲。
隻是，市井中狂躁的人們，還未意識到。
娃娃生已處於斷氣之際，卻忽然感到臉上一陣潮濕。他不由得張開乾裂的嘴唇，輕輕舔了舔。卻覺得嘴中一陣鹹意。
“爺爺，我要死啦。你彆哭啊……哭了體內的水不就更少了。“
醜角低下頭，卻是啐了他一口，道：“娃娃，說的什麼狗屁喪氣話！老子沒哭，留著精力和你在鬼界玩呢！”
話音剛落，他也覺得發間一陣濕意。連忙仰起頭。
下雨了！
這雨初時方處於“潤物細無聲“的階段，可下著下著卻越來越大。沙沙的綿長聲音蓋過了眾人的聲音。
市井之民紛紛從台上的各個方位走到戲台中央。在那麵銅鏡下跪倒於地，一遍又一遍地高呼道：“蒼天你開了眼啊！我們有救了！”
一陣幽幽的旁白響起：“神女降世之時，祥雲洶湧，四方來賀。然，此時人間正值大旱。江河乾涸，源泉斷流。百姓饑饉，哀鴻遍野。旱魃肆虐，非人力所能及。百姓冀望天意垂憐，可複生靈之息。有兆祥瑞，卻難瑞民。一時之間，祥瑞卻成災兆。
可誰知，正值怨聲載道之時，天降甘霖，連綿不輟近一月。人間得以重返生機，不致煉獄。
這雨是如何下的，卻是無人知曉。
直到神女長到七歲之時，仙界之人終於意識到，不管遭遇什麼事，她竟是從未哭過。
原是神女出生之時，似有天人感應。她遵循純良本性，舍棄自己平生所有淚水，用以賑濟蒼生。
消息流傳人間，神女一時名聲大噪，以年幼之身，受萬民愛戴。“
幕簾緩緩落下。宣告著第一幕的結束。
泠然弱弱地向係統發問：“係統大人，這神界與人間，按理來說，應是不互通的才是。那麼神女散儘眼淚的消息，又是怎麼大規模傳播到人間，還令大家如此信服的呢？”
【這得感謝神女那位財大氣粗的伯父青複子。】係統解釋道。
原來，那時人神魔三界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整體來說還是較為和諧的。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青複子大手一揮，買通了魔界托夢的幾位鬼使。於是在那一日，人間不論是王侯將相，還是閭閻鄉裡，都做了同一個夢。夢裡有個看不清臉的飄逸神仙，向他們娓娓道來了神女大義賑濟蒼生的故事。
“可是，我在姑射山修煉時，對那位伯父依稀還有點印象。那位伯父身形似乎，似乎……”泠然想了想，找了個比較禮貌的用詞“……富態，與飄逸毫不相關呀。”
係統頓了頓。
【他又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的身量無法讓他人信服自己是個神仙，於是花大價錢找了臉替。】
“哦……好。”泠然恍然大悟，看來這位伯父，對神女是極好的了。
不過說起這魔界，倒是又讓她突然想起了歲晏。
他們兩人相處的時日多了，泠然覺得他雖冷冰冰的，人倒是不壞。
就這樣繼續下去吧，他離改邪歸正應該也不遠了。
這般想著，她便安心了些許，不過又突然想起了什麼。
“不過，神女再無眼淚。可我前兩日也哭了呀。”
泠然繼續發問。
【因為你是個冒牌貨。】
係統冷冷道。
【隻要不讓彆人看見，你愛怎麼哭就怎麼哭，沒人管你。】
泠然：“......”
一陣寂靜過後，羅幕升起，第二折開始了。
戲台上正站著一位清麗的少女，相貌與泠然卻有三四分相似。這少女天真柔美，一副爛漫情態，令人覺得格外柔美可親。她眸若晨星，笑靨如花。身上著一件白色羅裙，羅裙之上精巧地繡著幾朵盛開的山茶花。翩然走動之際，這花兒似乎也隨風折腰，襲來陣陣暗香。
等等，這是……
“這演的是神女嗎？”泠然問係統：“人間對神女的印象，這樣看來，也是失真的呀。”
【你再繼續看下去。】係統道。
神女不識人間疾苦，卻有濟民之心。十歲的她背著父親，偷偷溜下姑射山。想要遍觀人間，為民分憂。
戲台背後的置景快速地更換著。泠然仔細看去，竟發現與自己下山時所見的景象還有幾分相似。
她暗想：“其實凡人的傳說，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想來也是經過了一番考察。”
場景最終停在了一座破舊的寺廟。飾神女的少女停下了腳步。
從戲台的下方湧上來數個娃娃生、娃娃旦。他們均頭發蓬亂，敝衣裸足，儼然一群無家可歸的乞兒。
神女自是從未見過這般落魄的小孩，好奇地問：“孩子們，你們怎麼穿成這樣呀？”
為首的乞兒年紀最大，聞之冷哼一聲，道：“你這富貴人家的小姐，又能懂什麼！”
他一旁的小女孩攔住了他。這女孩雖滿臉臟汙，卻也能看出是個美人胚子。她怯怯地道：“姐姐，我們已餓的不行了，你能讓我們吃飽嗎，一頓就行。”
神女自幼辟穀，隻在姑射山上汲取天地精華。雖父親青陽子清貧，卻也對女兒極好。加之姑射山上蘊藏極豐。卻也是從未受過苦。
她聽聞乞兒之言，先是微微一愣，隨即道：“我定會幫你們！”
神女在人間聲譽極響。她本欲去顧家商鋪取些盤纏。卻不料還未摸到商鋪的門，便被感激涕零的人們塞滿了財物。她也顧不得猶豫，為乞兒們購置了吃食與精美的衣物，連忙給他們送了過去。
乞兒們在剛拿到衣食時極為高興。但過了不久，一個個便又垂頭喪氣。
神女問和她最為相熟的小女孩：“你們為何還不高興啊？“
小女孩囁喏著說不出話，一旁最大的那個乞兒卻是冷然出聲：“飯這頓有了，可下一頓呢。衣物現在穿了，破了之後又能怎麼辦？“
“感謝你的好意，可我們這些無父無母之人的痛苦，又豈是你這種高高在上的小姐能夠理解的？！“
神女不由得愣在當地。
她腦海裡隻回想著兩個問題：
我先前不聞人間喜樂，隻顧自己快活。配居神女之位嗎？
世人之苦難如此深重，我真的可以挽救他們嗎？
思忖良久，神女將自己的喜樂從七情中剝離，凝成了一枚瑩白的珠子。
她把這珠子遞給年紀最大的乞兒.
“這裡麵，有我讀過的詩書，與一些仙界的基本術法。
你隻要捏碎它，便可一觀。
將它們教給你的朋友們，足以讓他們立身於世了。“
自此，神女再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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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女真的很偉大呀。“泠然不由得感歎道。
“不過，我還是很好奇。這次的消息，又是誰傳出去的呢？“
【當今聖上正值年少，從宮外迎進了一位貴妃。
原是聖上在遊曆之時，遭遇危險，幸被此女用仙界術法所救。
二人少年夫妻，感情甚篤。
這貴妃，便是當年的那個小女孩。
她感激神女之恩，為神女鑄殿祈福，天下因而得聞。】
泠然對此事極為感懷，正要再慨歎幾句，卻忽然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抹粉嫩的倩影花蝴蝶似的撲進了殷青驄的懷抱。
不是，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