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光在腦海中搜尋,片刻後回答:“離鷺城最近的天璿派,其掌門是三境清濁,可令花開。”
天璿,是北鬥七派中居二的地位,恰好天璿山也在天宇境內,也是七派中離鷺城最近的門派。
“多久?”
“……來回,需四個時辰。”扶光心中隱隱不安。
觀止撐起頭望天,估算著時辰,以此刻計算,扶光回來後頂多夕陽才落下,這樣也好,與墨顏攜手同遊夜市,看十重酒樓升起的十重燈籠才更為壯觀。
“好,”觀止抬眼看向她,命令道:“速去、帶話:以、觀某人情、向掌門、討要、一支蓮。”
以他的人情?!
討要?!
一支……蓮?!
“噗通”一聲,扶光立馬單膝跪下,神色慌張,“大人,您的人情,怎可……以一支蓮作為交換?”
“嗬,”觀止苦笑:“人情、值錢否?”
他從前不過是大荒山村裡的小傻子,剛出生就被拋棄,天識未開、渾渾噩噩,蒙師傅不棄不僅收養了他,還學了一手傀儡戲,才在街頭賣藝混口飯吃,遭人嫌、捱人罵,這樣的觀止……他有幾個人情?
不過是後麵靠著墨顏才不受人欺負,在她的保護下耍傀儡戲時再無人搗亂,日子這才一天天好過了起來。知曉她想存錢去完成心中所願,即使日複一日的節衣縮食都未能填滿那儲蓄罐,她就離開了。
原以為她嫌棄自己天識未開,無法成為依靠才孤身遠走他鄉,可現在已然恢複常人神智卻語言障礙,還是不能讓她引以為傲。
如今不過是想再看一朵盛開的蓮,她這麼小的心願,何以不成全?而現在的人情……又值了錢?
“速去、速回。”
說完,觀止“啪”的一聲,又把門關上,回去坐在原地,最後再試圖衝破一次。
門關上的一刹那,扶光低下頭,一滴淚也從她的眼中落下,她知道自己在觀止心中並無分量,甚至連地位都沒有,所以她說的話觀止也從未聽進去過。
可即便如此,扶光依舊轉身,擦去臉上的淚水,將鳳引琵琶召喚出來,用其在前方引路,以自己最快的速度前去求見天璿派掌門。
觀止在結界裡根本不知外麵的世界過了多久,隻是這次閉關他已定好時間,與扶光速度一樣四個時辰,這最後一次也未成功,他已然放棄轉相之念,幸好及時安排了另一個計劃,不然他就會令墨顏失望了。
由於這最後一次之法太過激進剛猛,四個時辰一到,觀止睜眼,一口鮮血就從胸腔裡湧出,“噗”的一聲染紅了麵前的地板,如同開出朵朵紅梅。
“大人……”
恰逢扶光馬不停蹄的趕了回來,欲敲門就聽見咯血的聲音,忙推門走了進來。她見狀,釋放出自己的靈術替觀止療傷。
可觀止的餘光瞥見她手裡的那抹蓮紅,立馬打斷扶光施法,拿過那支鮮豔還帶著露水的蓮花,不顧自己滿嘴鮮血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扶光繼續為他治療,視線落在他的手上,那雙纖長又形如枯槁的手捧著那朵花,慘白與鮮豔形成鮮明的對比,像是不顧一切才得到的這朵花一樣。
“大人……墨姑娘每天都來看您有沒有出關……”
“每天?!”觀止瞳孔震驚,他鮮少重複彆人的話,急迫又問:“多久?”
“三……三天了。”
三天?!
觀止拿著蓮的手顫抖了一下。
他竟然閉關了整整三天!
從前也試圖轉相過,可那時並不迫切,故而不成功就立馬退了出來,僅耗時幾個時辰,可這次一心隻撲在其上,卻忘了時間;
他那晚還提議翌日帶墨顏去逛鷺城……
他爽約了,墨顏肯定等不及,肯定生他氣了,萬一……
觀止倏地起身,卻差點栽倒在地。
他原本羸弱的身體隻靠傀儡靈術吊著,前段時間剛給墨顏輸了靈力,這幾天又為轉相一事閉關受了傷,接二連三的損耗隻會加劇他身體無法支撐。
扶光及時扶住了他,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都改變不了觀止,於是提議道:“大人,我扶您去見墨姑娘吧?”
觀止將她推開,“不用,我自己去。”
他大步如流星般離開了自己的寢殿,一路跑了過去,顯然不似平常那般冷靜自持,身上青灰色的衣擺隨著他的步伐在空中飛舞,他隻想快些、再快些……
天邊通紅一片的夕陽垂留已久,終是等不到欣賞它的人才遲遲落下,當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在大陸時,無邊的黑夜悄然來臨。
“哎,你聽說了嗎?國師這幾天未出現的原因,竟然是在閉關!”
“閉關?!我來國師府五年,第一次見國師閉關呢……”
一旁打掃的下人聊著閒話,不久後她們收工離開,可那些話卻一字不落的入了墨顏耳中。
“嗬,”墨顏發出一聲自嘲,從大堂那拎了一壺酒,坐在自己房前的台階上,台階很涼,吹過的夜風是涼的,落在她身上的月光也是涼的,這些都比不過心中的冷意。
她將酒倒在手帕上,然後依次將自己好看的指甲擦拭乾淨,恢複從前簡潔的樣子,頭上精心打扮的發髻也散落下來,珠釵翠環擱置在旁,連腰間的玉佩也在其中。
她呼出長長一口氣,不明的情緒湧了上來,眼裡就泛起了淚花,隻好抬頭望著月亮,拚命把那股失意壓了下去。從第一天起,她就坐在這裡,欣賞著自己的美甲,盼望著那人能帶自己出去玩,可是一連等了三天,都不會有人來。
明明不會有期望,就不會失望。
早點告訴她,她也可以自己一個人去逛的;這是觀止在報複她嗎,報複當年她的離開?可是那時她不像觀止一樣,一聲不吭就閉了關,而是當著他的麵說的很清楚,她再也不會回來的。
“墨顏……”
一聲輕喚,墨顏側頭望去,他攜清風而來,袍子上還沾了些夜晚的露水,遠遠望去身形修長,眉目溫潤,氣韻高潔,說是謫仙也不為過。
隻是不知為什麼,他看上去顯然十分疲憊,眼角還有倦意,一雙好看的桃花眼強撐著,似鳳凰於飛般彎起,形成一個好看的波浪弧度。
觀止已經很努力的在調整自己呼吸,可還是有微微喘意,他不知道墨顏此刻是何種心情,雙手置於身後,緊緊捏著花莖,還將靈術注入進去。
“墨顏……”
他又喚了一聲,抿起了唇,滿臉歉意,有想說的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眼神裡藏起了千言萬語。
看見他,墨顏真的是氣不打一處來。
隻見她忽然起身,大步邁向觀止,一副氣衝衝討債的模樣,她走到觀止麵前,仰著頭,很生氣的問他:“觀止,你為什麼騙我?”
“我……”
“你不是說要帶我去逛街嗎?你不是說要帶我出去玩嗎?結果你自己莫名其妙去閉關,算怎麼回事?”
“……”
觀止麵對她的質問,一言不發,沉沉低著頭,捏著自己衣角的手又加重了幾分力道。此時的他站在簷下影子裡,眼角泛紅,可還是祈求似的望著她,聽她發泄自己的情緒。
“我還聽你家下人說,你當國師五年,從來沒閉關過,怎麼我一來你就閉關了?這麼巧嗎?不想帶我露麵你直說,我也沒有求著你啊,隻不過一開始是你主動提議的,第二天你就給我玩消失,是你出爾反爾,是你說話不算話,騙我很好玩嗎?”
觀止杵在那裡,聲音帶著輕顫:“我……非有意。”
“那你說,這幾天你到底去哪了?真的是閉關嗎?為什麼不出現?就算真的閉關跟我說一聲很耽誤你時間嗎?現在跟我解釋一句很浪費你口水嗎?”
“我……其實……三天……”
觀止語無倫次,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他也不知作何解釋,這其中因果說來話長,還涉及到他的隱事,再加上他言語苦難,不是三兩句就能說的清的,更何況墨顏正在氣頭上,錯本就在他。
“你根本就是編了個借口吧?虧我那一天晚上還各種捯飭自己,想打扮的漂漂亮亮跟你出門遊玩……觀止,我等了你整整三天……等到我把蔻丹、朱釵都卸了,你這才出現……”
墨顏的聲音從一開始的激烈昂揚到最後十分平淡,就猶如她這幾日的心情起伏跌宕,到最後失去了耐心,也對此不抱希望了。
觀止垂著頭沒說話,他的眼眶變得濕潤起來,可是他並不想被看做無用的人,又竭力遏製。
“對……對不起,”半晌後,他又開口,試探問道:“我想……”
“我不想了,”墨顏直截了當的拒絕:“我累了,去睡了。”
“墨顏……”觀止哽咽了喉嚨,明明想說的話有很多,可是一個字都開不了口。
墨顏執意回房。
“等等……”
這時的觀止才想起身後的那支蓮花,他小心翼翼的從背後拿了出來,遞了過去,他說的很慢,一字一句十分清晰,像是害怕被拒絕:“給你,永生。”
站在陰影裡的觀止遞上這朵開的正好的蓮花,上麵還氤氳著一層青色的薄霧,那是觀止的靈術,是他的靈術得以賜予這支花永生。
在墨顏眼裡,像是世界裡隻剩下黑色的觀止還願意將最後的色彩遞給她,就算觀止失約,他還是帶來了墨顏喜歡的蓮花,總算有些欣慰。
她又問道:“你不是在閉關嗎?哪來的蓮花?”
觀止將來曆隱瞞,不宣於口,隻道是:“路過。”
路過?!
順手?!
氣的墨顏負氣說道:“不要以為我接過了花就代表原諒了你。”說完就回了自己的臥房,轉身就把門嘭的一聲關上。
惹她生氣了,觀止隻覺得自己腦海裡那根緊繃的弦似乎斷了一根,神色滿是落寞,他站在墨顏門口很久都不曾離開,雙腳如灌了鉛,他怕自己一旦走了,那人也會趁著夜色不辭而彆。
他在心裡反問自己,為什麼一閉關就是三天,竟全然忘記了時間;
重逢後一見麵卻就惹她生了氣;
他送出的那支蓮花似乎……都不是很討喜。
觀止站在陰影處,長身鶴立,獨自一人,連影子都沒有,周遭一片昏暗,黑夜對待眾生平等,縱使他亖境清濁,縱使是天宇國師,依舊削弱世間給予他所有的加持,隻留彷徨與無措,變得肆意可欺。
他一直隱忍不發,自責到了極點,長期鬱結的心理無處宣泄,竟有絲絲鮮血從他嘴角溢出,他用手抹去,毫不在意。
墨顏回了房間後並沒有立即去休息,而是坐在窗邊,窗扇支的很低,並沒有看見還在外麵的觀止。
她隻是雙腿盤坐在羅漢塌上,低頭欣賞著這朵不謝的蓮花。可是不謝又有什麼意思,人有生老病死、月有陰晴圓缺,花敗落卻成了過錯,賜予永生卻成了恩德?
忽然,回憶裡湧現出在鸝城的那一幕……
夕陽西下,碎金灑進了太平湖的蓮池裡,有一陽光少年一下子摘了七八朵蓮花舉到她的麵前,一臉笑容的希望她能收下。
可夏去冬來,那陽光少年郎明明與她約好,兩天一傳音,可這都隔了多久?饒是一聲都未聽到,怕是一回到繁華的渭城,就把她拋之腦後了吧?那此前她的各種撩撥、引導、情誼都這麼被輕易的抹掉了嗎?
她抬頭望向窗外孤獨的月亮,不知道那人此刻又被誰哄騙才忘了與她的約定呢?而她竟被幾朵蓮花就哄的情真意切了?
溶溶夜色,一抹亮紅闖入了觀止的眸中,接著屋內吹滅燭火,已經歇了。
隻見那朵蓮棄如敝履般從窗口被扔了出來,還在台階上滾了幾圈,沾了塵土才停了下來。
萬籟俱寂,四周的所有聲音戛然而止,夜空中的一隻飛鳥想經過國師府,卻好像被什麼阻隔。
觀止見狀,嘴角露出苦笑,走了過去,蹲在那支蓮麵前,帶著血跡的手將其拾起,緊緊握住蓮莖,他忍住酸澀感,自嘲道:
“她……不要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