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事(1 / 1)

暴雨傾盆,雷聲隆隆。

薑姰赤著雙足在雨幕中狂奔,這片山林對她而言實在是太大,也是她眼下實在是無措,薑姰幾乎是僅憑本能地不斷向前跑去。

腦海中不斷回放的,是昏迷前阿兄狠心將她劈暈的畫麵。

“姰兒,”母後的手撫上她的麵頰,“聽話,走吧,等你哥哥守住了幽都城,母後再去接你。”

她不停搖著頭,哭得身子抖如篩糠。

“我不走,我也是幽都城的公主啊,大難當前,我豈能獨自逃跑!”

......

後麵的記憶對於薑姰而言已經變得有些模糊,隻依稀記得自己哭鬨著不肯離開,往日寵愛自己的父兄麵對她磕破流血的額頭也沒有一絲一毫地退讓。她被強行帶走,塞到了那匹悄悄出城的馬背上。

這絲絲密雨此刻在薑姰的眼中也變得可恨,雨絲和密林仿佛在這天地間織成了一張大網,讓她尋不出一條歸路。

母後,父王,阿兄...彆丟下姰兒一個人...

不知跑了多久,雨勢已漸漸小了,天際泛起了魚肚白,刺得薑姰渾身一顫。她站在幽都城門口,此時周身一片寂靜,幽都宛如一座死城。

薑姰心底的不安逐漸翻湧上喉頭,她伸出冰冷得有些僵硬的雙手,扶上半掩的城門。

城內已是滿目瘡痍,所見之處都是四濺的血色和死去的人。薑姰被這濃重的血腥氣激的幾乎作嘔,她從地上撿起一把還算完好的劍,不敢想上麵的血跡是從何而來,薑姰提著劍向王宮走去。

一名玄衣男子立在宮門正前,此人通體一派不凡的氣質,劍眉星目,神資高徹,正單臂托抱著一名生死不明的少年,端詳著手中那枚熒熒爍光的石頭。

“放下我阿兄!”

男子循聲看去,一名少女拖著一柄長劍,衣衫破敗的向他走來。少女的額頭纏著布條,血漬混著雨水淌下來,宛如一道道血淚。

薑姰看著那人懷中的阿兄,原本精疲力竭的身體好似突然間活了過來。

她舉起那柄劍,不顧一切的向前刺去。

男子如沉的麵容上終於出現了一絲鬆動,他微微撚起指尖,一副小巧的圖騰在他手心緩緩亮起,指向向自己襲來的少女。

霎那間,一股奇特的黑霧從他的指尖四散流竄,連帶著空氣都震動了幾分。

他此行的目的已了,便不再顧忌如何處理這些人命。

“破。”

薑姰手中的劍在空中一滯,再回神,她已落入地麵裂開的巨大深淵。

男子不做任何停頓的轉身,他的身形越來越淡,浮在半空,漸漸融入細雨中。

最後留在薑姰眼底的,是他手心那副圖騰消散時的微弱光亮。

……

薑姰猛地睜開雙眼,胸膛似乎還能感受到那天墜落地底時的猛烈心跳。

記憶中的慘烈場景猶在眼前。

馬車晃晃悠悠不知走了多久,薑姰活動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將懷中的陶土花盆放到腳下,掀起車前有些陳舊的簾子。

正是正午時分,烈陽如熔金懸在天頂。空曠的大地好似一塊碎裂的硯台,不見一點活物,如同死去了一般,隻遠遠看見一座巨大的山影。

縱使薑姰一路上聽了太多關於穹山的傳言,眼見此景還是不免有些詫異。

“姑娘,醒了?”

駕車的大叔樂嗬嗬地同她搭話。

薑姰輕輕應了一聲,從馬車旁的布袋裡摸出一塊餅子慢慢吃著。

“再有約莫半個時辰就能到穹山腳下了,”大叔擦擦額頭上的汗,“但是姑娘,得按照咱們先前說好的來,我隻能送你到封碑石,剩下的路你得自己走。”

“那是自然。”

薑姰不再說話,雙眼直直地盯著前方的山影,隻覺無限迷惘。

自那天從混沌中醒來,她就已經沒有彆的選擇。

在荒涼破敗的幽都城中輾轉多日,薑姰不得不麵對那個事實。

母後與父王已經不在了,連屍首都無處可尋。

薑姰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度過那如噩夢般漫長的幾天,在她覺得要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儘的時候,她在王宮的角落裡找到了小椿。

在薑姰很小的時候,一次父王外出歸來,用陶土花盆帶回來一枝小小的古靈木。

隻有光禿禿的一小截,看著一副可憐樣。

身邊的大人都喜歡逗薑姰開心,便一個個煞有介事地同她講,隻要每天堅持和古靈木說話,有一天它便會化成人形,陪著薑姰長大。

薑姰自然信以為真。她給那枝古靈木取名叫小椿,日日帶在身邊。

結果有天竟真在她榻上變出一個小姑娘來。

隻是眼下小椿的狀況看起來並不好,應該也在那場災禍中受了傷,又變回了從前那截光禿禿的模樣。

薑姰撕下一縷布條,把小椿裂開的花盆重新綁好。

重新活過來一次,她唯有一個想法。

殺了那玄衣男子,找回阿兄。

但那日和他交手時的每一個細節到現在都深深印刻在她腦海。薑姰不是傻子,那人擁有彈指間屠滅生靈,撕裂大地的力量,顯然不是尋常人。

她哪來天大的本事找這般人物尋仇?

唯一的辦法…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

從前幽都城裡有個熱度經久不衰的話本子,講的是百年前的幽都還是一片瘴氣橫行的蠻荒之地,並不宜居。當時的幽都城主為了清掃這無源頭的瘴氣遊曆四方,最終在一位定居穹山的仙人指導下取得螢石成功製住那瘴氣,造福百姓。

穹山。

帶上在城裡儘可能搜羅到的細軟,薑姰帶著小椿踏上了這場遠征,她想得很直接,無論如何也要拜入那穹山仙人門下,無論自己的天資如何,前路何苦,她都要躋身仙門,找到凶手的影蹤。

她不敢去想,萬一那男子與穹山仙宗是熟識,自己此番豈非自投羅網。隻是,這是眼下以她的見識能想出的唯一出路,若是連這點指望都沒有,隻怕不等上路,薑姰就已經被滿心的驚懼與絕望逼瘋了。

一路打聽一路摸索,半月之後,她終是來到離穹山最近的一個鎮子。用光身上所有的錢財,薑姰總算說服一位麵善的大叔送她去穹山腳下,她這才知道,那穹山四周設有結界,凡人進入,不出一炷香的時間便會昏迷暈倒。

可她還是決定搏一把,畢竟除此以外,她已沒有任何退路。

大叔借了村裡唯一一套馬車,牽著馬準備出發時,大約是覺得給人指了條死路還拿了報酬,於心不安,還很是苦口婆心地勸了她一番。

薑姰搖了搖頭,眼神堅定:“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這句話不光是說給大權聽,也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她本不是個心智堅定,內裡強大的人,在家人多年的羽翼保護下可以算是無憂無慮地長大。原本連芝麻大小的煩惱都不曾出現的人生,突然遭此橫禍,總要喊幾聲口號,給自己鼓鼓勁。

儘管她做足了準備,上穹山的路還是比她想象的要艱難許多。

突然,一股熟悉的痛楚從她心口湧出,連帶著一股濃鬱的血腥氣衝上喉間,薑姰捂住口鼻,大力咳嗽起來,每一聲咳嗽都會掀起體內更深層的痛覺,鮮血從指縫中溢出。薑姰眼前無數黑影閃過,強大的暈眩讓她站立不穩,跌坐在地上。

薑姰已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發作,隻覺這一路從幽都趕來穹山,自己的身體好似已經到了一副山窮水儘的地步。

死也要死在那仙宗門前。

薑姰咬牙起身,向山頂走去。花盆中那光禿禿的樹杈子奮力生出了一片綠葉,輕輕拍打著她的手臂。

......

朝陽初升,光芒萬丈。

沈枝意關上廂房的門,正打算去容仙池打坐,忽地聽到宗門門口方向傳來一陣騷動。

最小的師弟石洋連背簍都來不及放下,如一團點著火的風似地卷到她麵前:

“大師姐,出事兒了...出怪事兒了!”

“成日冒冒失失的,讓師傅瞧見,又該罰你去靜心了。”沈枝意拽住他的背簍,“說吧,遇上什麼怪事了?”

石洋咽了咽口水:“咱們宗門門口倒了個人。”

沈枝意:“?”

石洋:“還帶了盆古靈木精一起上來了。”

顧不上靜心不靜心的了,沈枝意倏得從石洋麵前掠過,向著他方才來的方向閃去。

......

薑姰隻覺得腦殼脹痛的厲害,渾身像被人打碎後又重新拚起來了一樣,隻能聽見身旁圍了不少人在說話。

“石洋,你是在哪兒發現她的啊。”

“柳姐姐,還要我說多少遍嘛!一出門就看見這姑娘不偏不倚正正好好的趴在門口,這麼大個人呢!誰能看不見啊!”

“先彆說那些了,她怎麼還不醒啊?”

薑姰感覺有人在自己的臉上戳了一下。

“一個凡人小姑娘,硬是頂著咱師傅的鎖山陣上了山,沒死在半道上就不錯了,我估麼著吧,怎麼也得明天才能醒了。”

這番雖然小聲但還是七嘴八舌的討論實在是讓薑姰很難聽不清楚,她感覺腦袋更痛了,但是思緒卻漸漸清明。

她這是……暈倒了?

薑姰心中突然湧現一股不合時宜的慶幸。

還好啊,還好不是死了。

薑姰吃力地睜開眼睛,已經大亮的天光從半開的窗縫泄進屋內。她皺了皺眉頭,眯縫著眼睛打量著四周。

一二三四五,六個腦袋。正一齊湊在床邊瞧著她。

她撐著身子坐起來,有些不自在:“這裡是…穹山嗎?”

幾人點了點頭,其中一名麵容清麗的女子向前俯了附身,纖細的雙臂撐著床榻邊。

“你是誰?來穹山做什麼?怎麼上山來的?”

女子的話很明顯戳中在場幾人共同的好奇心,眾人目光再次齊刷刷地聚集到了薑姰身上。

“我...我有要事相求,特上穹山求見仙人。”

“你要見我們師傅?”旁邊一個年紀尚小,稚氣未脫的少年把頭搖得同撥浪鼓似的,“師傅很忙的,八成不會來見你,你所求何事?要不先同我們說說?我師兄師姐的本事也不賴,說不定.......”

“啪”地一聲,一股勁風直接將房門掀開,打斷了少年未說完的話。

一名老者信步邁進屋內,眉間隱隱藏著慍色,左手掐著一撚珠串,衣袂輕飛,露出右側一隻空蕩蕩垂著的袖管。

“所有人都出去,”老者掃視過眾人,“枝意,看好這幫小猢猻,我要同這位姑娘單獨談談。”

房門關上的一瞬間,還不等老者轉身,薑姰便連滾帶爬地從床榻上翻了下來。

她顧不得管自己綿軟無力的雙腿是否還在顫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像那天求父王阿兄留下自己那樣,向著老者不停磕頭。

“求仙尊收小女子為徒,受小女子一拜!”

薑姰不要命似地把頭磕得咚咚作響,她又覺得有些發暈了。這是她一路早就打算好的笨方法,用這種最不體麵的撒潑打滾賴在穹山,說什麼她都不會起來。

隻是當一股強悍力量迎麵襲來時,薑姰仍是一驚,下意識向後仰去。

她從沒預想過自己會命喪於此!

想像中的劇痛並沒有出現,那老者閃身上前,一把製住薑姰後仰的身形,手腕一翻,輕巧地帶起她的身子。

薑姰背後一涼,不等她站穩身形,就被扣著脈搏倒推著撞在窗邊的木桌上。

一切發生得太快,薑姰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卻老者的眼神銳利地盯著她背後那麵銅鏡。

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薑姰猛地轉頭看去。

方才身後的涼意竟不是錯覺,她背後的衣衫已經儘數被那勁力震碎,露出光潔平滑的後背。

可在她後心口的位置,竟不知何時生出了一團扭曲怪異的黑色線條,醜陋可怖,猶如一塊附生在她骨血裡的腐肉,隨著她的呼吸一同起伏著。

薑姰的腿更軟了,卻被緊緊抓著手腕,倒不下去。

“你是怎麼把鴣水帶到這裡的?”

“還是說…”

老者舉起她纖細的手腕,按住她一直沒有跳動的脈搏。

“你已經是個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