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1 / 1)

越國東境過去,便是千裡幽暗林,佤薐族生活其中,其族人生來懷有異術。每逢大霧漫起,佤薐族人歌於其中,能引聽者入幻境,歌聲不止,幻夢不醒。

幽暗林不適合人生存,可幽暗林之外的土地都成了彆人的國土。佤薐族彆無辦法,隻能靠侵擾掠奪他國邊境為生。

不過這一次,他們已然決定,要永遠離開那座暗無天日的林子,率領全族人進攻越國。大霧從幽暗林蔓延而出,逐漸籠罩了越國東境。

至於淩曄,蒼蠅一直在耳邊嗡嗡也煩人,他沒有讓楚維秀去東境,而是想趁這次機會,讓李澤睿好好體會一把什麼叫自作自受。

夜王叛出京城,率領大軍遠居雍州,隔岸觀火。有人隔岸觀火,便有人趁火打劫。佤薐族如入無人之境,一路打到京城。不過幾日,從前的錦繡華城、人間天闕,就變成了霧海煉獄。

京城裡的貴族們早跑了,剩下的就是一無所知的百姓們和不相信京城真能被蠻族攻破的皇帝。街上四處可見抱著細軟逃命的百姓,街上鋪子都被洗劫乾淨了,兩塊門板倒在入口。誰家的小兒躲在街角嚎啕大哭,半天都沒人來領。

皇宮裡,雲相率領一大幫文臣可以說是在“逼”皇帝暫退京城。但李澤睿身為一國之主,一旦犟起來,誰都不能奈他何。

自越國成立以來,越國皇室就沒離開過京城。李澤睿寧死不願成為第一個被蠻族逼出京城的皇帝。

他坐在龍椅上,俯視著朝堂裡烏泱泱的官員們,咬牙說道:“朕就不信!沒了淩曄,我越國連一個蠻族都打不過!嚴繼呢?他不是領一萬禁衛軍前去禦敵了嗎!”

沈琅軒上前一拜,眉頭皺得越緊:“陛下,佤薐族身懷異術,嚴將軍不敵,已退守宣德門。”

大臣們一聽,臉上頓時就慌了,宣德門再失守,叛軍就入皇城了。他們膝蓋一抖,全跪下來磕頭道:“懇請陛下暫退京城!”

李澤睿聽到沈琅軒的消息,心先涼一半,再見底下官員皆是貪生怕死,眼睛也灰暗下來,直愣愣望著那群腦袋,忽而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好!好!”他站起身,張開雙手,神情興奮,“這就是我越國的肱股之臣,棟梁大將,蠻族一來,全都隻會逃命!”

他最後一句是罵出來的,最後還沒跪的雲相此刻也跪下來,聲色蒼老卻格外決然:“陛下有心殺敵,我等何懼蠻夷。臣,願與陛下共守京城!”

話音一落,滿堂無聲。皇帝望著他,臉上終於浮現一絲欣慰,朗聲說道:“好!朕就不信,越國舉國之力,居然還比不過淩曄手下一副將!”

可惜人的誌氣並不能彌補實力上的差距,宣德城門失守,幽暗林裡的霧氣彌漫至皇城。

常寧雙手捆著,被吊在天牢裡。上次放跑淩曄,嚴繼把所有怒火都發泄在她身上。特意去雲府,從那群道人手裡要來對付魔的符咒貼在刑具上,確保常寧身上每一道傷口都無法自愈。

幾日下來,常寧身上已無一存完好的肌膚,新傷覆舊傷,深深淺淺的傷口血肉模糊,泛著腐肉才有得腥臭味兒。一些食肉的蟲子就傷口裡翻湧著,有些已經鑽到骨子裡,日日夜夜,無時無刻,噬咬著她的骨血。

常寧不由得羨慕起人,若是凡人,估計早就死了。哪兒會像她這樣,到了這種地步依舊活得好好的。

大霧不知從哪兒蔓延起來的,常寧發現時,蒼白的霧已經到她腳尖了。天牢裡還有其他犯人,此刻全都開始撕心裂肺的哀嚎。

常寧柳眉微蹙,這些聲音實在難聽,一群男人還沒她這個女子能抗。差不多霧氣蔓延至膝蓋,整座天牢徹底陷入死寂。常寧雙手微微一掙,驟然跌進一片雲海。

霧氣朦朧裡,歌聲縹緲,她一路摸索著走出天牢,卻見一道模糊的人影立在遠處。歌聲越發清晰,她望著那身影,霧氣仿佛湧進眸子裡,情不自禁呢喃出兩個字:“禍宵......”

可這兩個字一出口,常寧立馬醒過來,再不記得之前說過什麼。她下意識回首,隻見身後皇宮巍峨。

大街上都是遮天的迷霧,即便隔著一步的距離,也看不清對麵的人影。百姓們不知逃沒逃出去,總之霧裡影影綽綽都是人來人往,卻一點兒聲音都不見。走過去一瞧吧,那人影也往後退。

霧還沒蔓延至皇城裡,但也是遲早的問題。沈琅軒和嚴繼立在城樓上,望著下麵越升越高的霧海,皆是愁眉不展,一臉嚴肅。

嚴繼先道:“沈大人,這霧遲早要漫上來,還是勸陛下退吧!”

沈琅軒苦笑一聲,無可奈何。他何嘗不知,隻是皇帝不退,臣子又能如何。

越國禁衛軍再是厲害,終究是一群凡人,麵對這片大霧,還沒出手,全迷失其中,成為佤薐族的刀下亡魂。

“咚——”宮門破開,大霧湧進。

那些個宮女太監們早嗅出情況不對,隻等霧氣一來,全都渾水摸魚,搜刮一堆金銀財寶預備逃出宮去。可是大霧漫天,誰還能看清路,他們沒走幾步全迷失其中。

李澤睿拿著劍,忽而聽到一聲笑,驟然回首,就見淩曄的身影立在霧中。已經步入幻境的李澤睿哪兒還能考慮到事實,立刻揮劍砍去。然而霧氣飄渺,什麼都沒砍到。

接著四麵八方都冒出人影,全是淩曄陰冷嘲諷的笑。李澤睿猶如陷入魔怔般,一邊胡劈亂砍,一邊大吼大叫:“淩曄!朕不怕你!你有本事出來呀!躲起來算什麼本事......”

忽然間,他腿上傳來劇痛,低頭一瞧,一柄彎刀砍在小腿上。彎刀的主人藏在霧中,隻要用力一拉,李澤睿這條腿就保不住了。

可還沒等其出手,慘叫聲在霧中響起。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撞破濃霧衝出,李澤睿驟然驚醒,正要後退,卻因小腿上的痛一下子跌到在地。

這黑影不是彆人,正是常寧。她看著昔日耀武揚威的人間帝王如今是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不禁生出一些大仇得報的快感,連帶著心情都好了些:“喂!你腦子被驢踢了?彆人都打到這兒了,還不知道跑!”

說起來李澤睿還沒見過常寧,見她破衣爛衫、渾身帶血的,還以為是哪個佤薐人特意來嘲諷他的,便立刻站起身,劍指來人,毫不客氣:“哼!你們這些蠻子不要得意!朕遲早要將爾等驅出越國!”

常寧冷笑一聲,趁其不備,一腳踢他腿腹傷口上。李澤睿當即痛得大叫,整個人再度跌回地上半跪著,咬牙罵道:“你個蠻子,竟敢趁人之危!”

然而常寧卻沒理會他那句話,圍著人悠哉轉一圈,徐徐說道:“彆人打進家門,你連自己性命都保不住了,還想著把彆人趕出去。我說,皇帝陛下,你要不要這麼天真!”

李澤睿手扶著劍,受傷的腿再也站不起來,隻能抬起頭恨恨盯著常寧:“那又如何!越國隻有戰死的皇帝,從無潰逃的君王!”

常寧眼睛一亮,點頭讚歎道:“倒有幾分血性!”不過一會兒,又開始搖頭:“可惜早知今日,當初何必急著誅殺淩曄呢?”

李澤睿目光暗淡下來,泄氣般地鬆開長劍坐在地上,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嗬!連你這個蠻子都來笑我。也是,他淩曄是何人,朕又是何人,怎能和他淩曄想比。是朕自不量力,當初登上皇位,朕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退位讓賢,省得今日越國遭此禍患。今日朕死在這裡也好,朕死了,越國就是他淩曄的......”

當年先帝還在世時,便讓李澤睿不要重用淩曄,說這樣的人,不甘於臣。李澤睿沒聽進去,反而覺得這樣不慕名利,不貪財好色的人才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國之棟梁。

然而淩曄隻是在裝成一個人,他不是不在乎名利權勢,而是什麼都不在乎。他是風,排山倒海,摧枯拉朽,誰都握不住。不對,應該說是天上的神明,隨心所欲,漠然無物。

哪怕是人間的皇帝,也不可能令天上神明臣服。李澤睿察覺這一點時,淩曄已經將越國的心臟攥入手中了。

當日之輕,釀下今時之禍。李澤睿已經認定自己會死在這裡了。也好,至少沒有成為史上唾罵的苟活於世的亡國之君。

常寧默默聽著他的自暴自棄,目光慢慢沉下來。霧越來越濃,裡麵的聲音越來越小,周圍影子卻越來越多。她扭頭看一眼這片霧,突然出聲打斷了李澤睿的絮叨:“陛下,你可曾見過和我一樣的女子?”

李澤睿愣了下,有些不耐煩她打斷自己的話,沒好氣道:“像你這般肮臟粗俗的女子,天下哪兒還能有第二個!”

“這不就對了嗎!”常寧回眸一笑,俏皮而機靈,語氣詼諧:“天下間隻有一個我這樣的女子,也隻有一個你這樣的皇帝,這不正說明你我皆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嗎?既是獨一無二,便是無可替代,陛下何必妄自菲薄?”

李澤睿徹底愣住了,眼也不眨地望著她,隻聽她繼續道:“陛下,曾有人與我說過,淩曄本事不小,可惜對人對事,漠不關己。陛下雖然年少氣盛,卻能處處為越國考量。兩相比較,誰更適合當皇帝,這還用說嗎?”

這不像是敵人會說的話,李澤睿目光一凝,沉聲質問:“你到底是誰!”

常寧俯下身,微微一笑:“夜王府常側妃——常寧!”

李澤睿瞳孔驟然一縮,這不是那個阻止京城妖亂,放跑淩曄的魔嗎?

霧裡的影子越發近了,常寧往邊上一瞥,立刻抓住李澤睿的手臂往上一拽,再攔腰一抱,趁人還沒回過神之際,丟出一句:“陛下,冒犯了!”

李澤睿的怒氣還沒升起來,整個人先升上天了。風吹過耳畔,底下皇城淹沒在霧海裡,隻剩下些高城還冒著個頭。在更遠處,也就是二人去的方向,霧還沒蔓延過去,越國殘存的勢力還在拚死抵抗。

這可不像是要殺他,既然不是殺,那便是救了。李澤睿仰頭望著那張笑意莫測的臉,滿是戒備:“為什麼要救朕?”

常寧笑道:“這話說得,救你一人,整個越國都欠我一個人情,多劃算。”

就在這時,李澤睿忽然問到一股腐爛味兒。他順勢一瞧,正好看見常寧的鎖骨。破爛的衣服已經遮不住那片肌膚,也沒什麼好遮掩的,黑色的血痂已是最好的遮掩物,沒有被遮到的地方滋滋冒著血水,亦是看不出什麼。

難怪不得她滿身血跡,原都是自己的血。李澤睿心驚又心悸,眉頭一蹙,便問:“你身上的傷怎麼回事?”

“沒什麼。”常寧找了塊台子落地,將李澤睿放下,輕鬆說道:“雲相與沈大人都在前麵。陛下若記得今日之恩,勞煩以後將我從天牢裡放出去。雖說身上破幾個洞沒什麼,到底是沒自由,有些礙事。”

李澤睿眼底染上幾分愧疚:“你這身傷是在天牢裡造成的?”

常寧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望著二人身後那片霧海:“陛下,那裡的人去哪兒了?”

李澤睿跟著回頭一看,青山環繞,白霧蒼蒼,卻連一聲鳥叫都聽不見。常寧又道:“我不過受些傷,而城裡的百姓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從東境到京城,何止千裡迢迢,一路上又有多少百姓罹難?”

她收回目光,看向身邊的人,眸色難得溫柔:“陛下,與他們相比,我已經不知幸運多少倍了,還能得到陛下一分同情。”

李澤睿垂下目光,麵含愧色:“雖說如此,朕到底還是過分了些。”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常寧立馬否決,腳尖一轉,便來到李澤睿身前站著,抱起雙手,朗聲道:“陛下,我可不是越國子民,你欠我的那便是永遠欠我的,將來定要加倍還給我。”

李澤睿神色一滯,呆呆望著近在咫尺的女子,臉色不由得一紅,趕忙瞥向彆處,有些窘迫道:“你放心,朕不是言而無信忘恩負義之徒,今日欠你的,將來定會還給你。”

常寧這才露出個滿意的笑容,從李澤睿麵前挪開,望著遠處前來迎接的禁衛軍悠然道:“不過嘛,你是皇帝,一旦犯了錯,是由彆人支付代價。你和淩曄鬥,那些為你支付代價的人就是你的籌碼,比如東境一路而來,和皇城裡那些百姓,以及現在趕來迎接你的禁衛軍。”

“可你要記得,手裡籌碼沒了,你也就輸了。”

滾滾馬蹄聲越來越近,李澤睿聽著,若有所思看向常寧。似乎想不明白,一個魔乾嘛要和自己說這些。

沈琅軒下馬走來,常寧回眸正對著李澤睿的目光,嘴角彎彎:“陛下,省著點出牌,會輸的。”

微風拂過,李澤睿神色一怔,再回神時,常寧已經前去,沈琅軒跪地一拜:“微臣救駕來遲,還望陛下恕罪!”

李澤睿徹底清醒過來,目光從常寧瀟灑的背影挪到跪地的沈琅軒身上,目色漸沉,道出一聲:“無妨,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