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紅牆綠瓦,閒庭深院,這是她重生後,來到這裡的第十七年。
轟隆隆——
滾滾驚雷後風起雨落,任曦又一次被惡夢驚醒,在閻羅地獄的種種似是再度經曆一遍般,壓的人喘不過氣來,她試過千種方法嘗試忘記那些痛苦,卻是怎麼都忘不掉,久久折磨著她。
手下感到濡濕一片,她低頭朝下看去。
床榻又一次被淋濕,鴉羽似的睫毛上掛著幾滴極小的水珠,任曦緩緩睜開眼,看著正在漏雨的屋頂,腦海中不自覺地回憶起過去的這麼多年。
京城任家,高門大戶,如日中升,不過這一切都和她無關,即便她是這任府嫡女。
從小到大她都住在這個雖簡陋破敗但也勉強能遮風避雨的小屋中,偌大一個家宅府邸卻沒有她這個嫡女的容身之處,這也成了家常便飯。
不過,她清楚,這家中倒也不是所有孩子都同自己一般的。
比如她的三妹任溫瑤,甚至連庶出的幾位妹妹在這個家中都比她得寵,更不用說家中的幾位哥兒。
自己雖同任溫瑤一樣,也是嫡出,但處境卻是天差地彆,她隻比自己小一歲,可是深得這府中上下的喜歡,從小便是公主伴讀,如今更是與皇帝身邊的紅人,周家的嫡長子定親。
眼下,各大仙宗又要開始選拔,她也到了年紀,應當是要參加了。
至於府中的其餘兩位庶妹,她們也就比任曦小了兩三歲,除了四妹任知柔是個麻煩,其餘那位倒也算老實。
任知柔是個會來事的,這點倒是隨了她的小娘,她雖與任溫瑤同歲但礙於庶女的身份,於是天天巴結著做跟班,若是沒有她天天找自己的事,任曦覺得如今的生活也算不錯。
五更天,拴在門口的雞已是第三遍鳴叫,任曦從床上翻起,趁著沒什麼人快速洗漱著。
從八歲起她便開始逐漸恢複從前的記憶。
直到九歲時她才記起所有,她本不是這裡的人,而是莫名進入了這個世界,又莫名被神律爺爺所撿,陰差陽錯地成為了天族的一份子,也變成了這個世界的神明。
在原本的世界中,她的養父母曾告訴過她,她的親生父母似乎在進行秘密研究,好巧不巧,那時的她也是八歲。
任曦在這個對她完全陌生的世界生活了很久,久到連她自己都忘記了時間。
再後來,天族發生了些變故,致使她從天界墮入閻羅地獄吃了不少苦頭。
這麼多年,神律不是沒找過她,隻是她隱藏了自己的氣息和身份,又偷偷轉世投了胎,不願再回去。
如今看來,在人間當一條擺爛的鹹魚也沒什麼不好。
任曦隨意地擦了把臉,小心推開房門,蹲下摸了摸被栓起的雞,“跟著我也讓你受苦了。”
說來也是奇怪,這雞極具靈性,竟一點不怕她,任由著任曦摸它,最後咯咯地叫了兩聲也算是回應。
不過說到底,這一切也怪不到任曦的頭上。
任曦與任溫瑤出生時都曾天降異象,偏偏她出生那日雷雲密布狂風大作,就連烏鴉也聚在任府上空,而任溫瑤則是祥雲瑞彩,百鳥盤旋爭鳴。
好在任家人並沒有狠心到直接殺了她,而是將她從小關著,正因如此,這麼多年來也並沒有人見過她,而任曦待的那處也成為了任府的禁地。
興許是巧合,任曦想到此處時門被用力地敲了兩下,門下的小窗口被人推開,一碗聞著發酸的飯被推入屋後小窗又立刻被關了起來。
一切又恢複平靜。
任曦一點都不意外,甚至在兒時還將其視作一種樂趣,畢竟每日除了固定的一個下人會從木門底下的小窗口往裡送些餿飯外,再無人來。
直到八歲,任曦慢慢恢複記憶,她才開始偷偷往外跑,畢竟這個家裡沒人關心她的死活自然也不會有人天天盯著她,而最好的證明便是這隻雞,她將它撿回來養了這麼久都沒人發現。
任曦打扮成下人的模樣穿過內院偏門,迎麵碰上幾個女使,她低下頭,好在她們並沒有注意到她。
為首的女使嚴肅地吩咐著,“過兩日仙宗就要開始選拔了,夫人吩咐過,這兩日要照顧好二小姐,你們萬不可懈怠!”
“是。”女婢們齊齊答道。
任曦隻是腳步微頓,卻並未停留。
為了避免自己被天族的人找到,她從恢複記憶以來每隔半月都會出門去取一趟藥丸,有了藥丸便能壓製住她的氣息,但與此同時,她也會失去所有能力變成人界之人口中的廢物。
今日,便是她的服藥之日。
—望月樓—
男人拉下黑衣鬥篷的兜帽,露出冷峻的麵龐,骨節分明的手從懷中掏出一個檀木小盒放到任曦麵前。
“喏,給你的。”
“謝了。”任曦接過木盒將其打開,黑色的藥丸被固定在小小的木盒中,她仰頭就著茶水將丹藥服下。
“能聽到你道謝還真是罕見。”
任曦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便也懶得和他爭辯太多,轉移話題道:“聽說最近有人在追殺你?”
男人挑眉慵懶地朝後靠去,他是知道她在這裡做了些“生意”的,但沒想到像這種事她竟也知道,一時有些好奇她到底都在做些什麼買賣,“是啊,突然有個難纏的人出現。”
“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任曦仰頭將冒著熱氣的茶水一飲而儘,方才緩過些凍僵的身子。
“還能怎麼辦?見招拆招唄,最差和他打一架。”男人的態度有些無所謂。
“……”任曦低頭,彎曲的兩指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桌麵,她思考著,“總之,我那時能逃出那閻羅地獄多虧了你,若有需要就和我說。”
“知道了。”男人對這件事似乎並不擔心,反倒是提起她,肉眼可見的憂慮起來,“這藥你還是彆吃了,再吃你就真的廢了。”
“我知道。”任曦撇過頭看向窗外。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我看那些天族的神仙挺在乎你的,而且天族族長神律也是真將你當孫女寵。”
任曦垂眸,眼神微黯,“不打算回去了。”
男人嘖嘖稱奇,“也不怪他們找不到你,誰能想到從前的天之驕女變成了如今的庸碌廢材。”
“不過…我真的很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讓你連享樂清閒的天族都不想回了?”
“……”任曦抬眼冷冷看了他一眼。
他似乎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沉默一瞬後趕緊找補,“……也不怪你,畢竟閻羅地獄那種地方…”
任曦打斷他準備說的話,站起身說道:“冥槊,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冥槊知道她還是沒辦法忘記那段苦日子,懊惱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心裡有些愧疚,提醒她道:“……估計後麵很長一段時間你都見不到我了,你要想辦法去一個靈力充沛的地方掩蓋你身上的靈力和氣息。”
“……好。”
任曦從望月樓走出,隱隱感覺到一道探究冰冷的目光,她將帷帽的一角薄紗微微掀起,抬頭望去。
是個玄衣男人。
來者不善,她隻是瞥了眼就迅速將頭低下,樓上的男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饒有興趣,一旁的下屬問:“公子,她方才見了冥槊,要派人跟著她嗎?”
“不用,獵物要親自抓才有意思。”男人冷淡的語氣中又透著些意味深長。
而後,又有一人走近,跪到男人身後,“公子,屬下無能,又讓冥槊給跑了。”
瑟瑟發抖的下屬並沒有等來男人的雷霆大怒,相反,他倒是毫無波瀾地說:“繼續追。”
“是!”
脫離男人視線後,任曦越走越快,而後拐進一條暗巷,消失在黑暗中。
暗鬥場中彌漫著滿滿的血腥味,裡麵關著不少的妖獸或是底層修士。
自八歲起,任曦便深知一個道理,想要在這個世間存活就得要錢,而她…缺錢。
任曦踏入此地,東家嘴裡叼著支筆正核對著賬簿,聽到腳步聲他連眼都沒抬一下,敷衍地讓她隨意,任曦走到離東家兩步遠的位置停下。
暗鬥場的東家有些不耐煩,抬頭才認出是她,於是一改態度,放下手中的賬簿搓了搓手,猥瑣地笑著向前。
“哎呀,財神爺!您可算是來了!”
任曦沒理他,而是將帷帽拿下放在一旁,她的半邊臉近乎毀容,讓人根本看不清本來的模樣。
“老規矩。”
“誒,誒。”東家連連點頭應下,不敢怠慢,“最近來了個厲害的人,還沒人能打得過,你看你要不要…”
任曦將繃帶纏繞在自己的手上,站起身沒有絲毫猶豫道:“走吧。”
“……行。”
東家將她帶到鬥場後的等候區,讓她等等聽候安排,任曦點點頭,看著他離開。
大概一炷香後,一位身穿麻布衣裳的小廝才走到她身旁示意她可以進入。
打開老舊的木門,一道強光打在任曦的臉上,她側臉閉眼,終於,強光熄滅,她走了進去。
地上潮濕黏膩,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青苔上,看台上的人歡呼雀躍,任曦今日的對手從她對麵的木門後走出。
男人帶著麵具,遮住了他的半張臉,但任曦依舊認出了他。
任曦皺眉,心中暗忖:怎麼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