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岱夫派弟子已然脫下那身雪白麻衣,換上了更便於行動的道袍,他們個個手中執著劍,神情凝重地走在山道上。

他們雙眼赤紅,臉色沉鬱,衣袍發髻處皆有些淩亂,下擺也沾染泥土,似乎也跟江泠風一般奔波了一整夜,甚至來不及整頓自身,轉頭又在山上巡邏。

他們毫不在意地踩踏在新生草木上,濺起了朵朵泥花。

一雙雙眼來回逡巡著,渾身散發焦躁氣息。

江泠風一直全程警惕他們的一舉一動,馬上便注意到有兩名岱夫派弟子脫隊走了出來,正和帶隊的弟子商量,似乎主動提出想在外圍查探情況。

江泠風的呼吸頓時一窒。

段淵冰和江泠風二人此時已臨近山腳,但由於地勢開闊,樹木也變得稀少,位置並不算偏僻,隻要有心,便能看到格格不入的二人。

江泠風忍不住身子往裡縮了縮,想避開他們的視線。

兩名弟子走到半程本想轉頭就走,江泠風看到此還未來得及鬆下一口氣,又眼見其中一人不經意向這邊投來一瞥,緊接著他便招呼身邊之人停下,二人一同朝這邊看來,隨即對視一眼,提劍果斷朝這邊走來。

此時段淵冰正背對巡邏弟子半蹲在地上收拾行裝,似乎未曾注意到江泠風緊張的神態。

江泠風眼看兩名弟子神情凝重,越走越近,呼吸也跟著淩亂了不少。

她心中不斷叫囂著要速速離開此處,隻是沒有妄動,因她理智上清楚如此做更容易打草驚蛇。

但她也實在想不出脫身之策。

脫逃之路就在眼前,難道注定要功虧一簣了麼?

她垂眸半低著頭,雙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攥緊了衣衫,青筋暴起,愈發顯得蒼白。

不,她決不允許自己功敗垂成!

江泠風在心中冷靜分析,餘光瞥見毫無察覺的段淵冰,心念電轉。

她驀然想起,岱夫派中自古以來以正義之士為名,對門內弟子下達過一道宗訓。

弟子下山外出時不可隨意傷害無辜之人。

她平日出手也是克製,也總約束底下師妹師弟莫要牽連到無辜之人。

但她未曾想過自己終有一日需要反過來利用這份善意。

江泠風丟了名為師傅的枷鎖,思考方式更為冷酷,她心想,若自己硬拿段淵冰作要挾,是否能得到一絲喘息,得到一線逃生的機會。

她不著痕跡地低頭打量四周,尋找逃脫的最佳路線。

好在前來的兩名弟子修為低下,自己投機取巧在不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也許能險勝,介時自己再奪劍逃離……

她反複推算可能,心下稍安。

雖說機會渺茫,但她不會坐享其成等待好運降臨。

她從五歲失去家人開始起,便知道一切都要靠自己雙手爭取。

況且,以她如今的修為,萬一落入岱夫派手中,長老們肯定不會就這麼輕易放過她,而她就算僥幸活下來,他們也不會好吃好喝供著自己,恐怕也成了廢人一個,一生被囚禁在岱夫派,再也沒有自證清白的機會。

……就算要拚個魚死網破。

她眼中閃過一道狠厲。

江泠風便開始細細思索如何出其不意製服段淵冰,又或是在不暴露自身的情況下,“說服”段淵冰配合自己。

然而江泠風始料未及的是,一直一言不發的段淵冰正在默默地注視著她。

在段淵冰看來,經過這一夜,他不清楚眼前的女子究竟受了多重的傷,但顯然沒調養好,不然他也不會探查不出她的修為。

女子清瘦如竹,雖然一直閉口不言竭力隱忍,但段淵冰能看出身體總在微微顫抖,在他背起女人時,他又覺得女人輕盈得像一怕片落葉,沒有養分,瘦得伶仃,似乎下一瞬就會隨風而逝。

名喚泠風的女子長睫似蝴蝶展翅般輕輕抖動,一雙清澈鹿眼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慌張,她緊緊咬住下唇,抿出了彆樣的豔色,可這令她的雙頰顯得更為慘白。

段淵冰比江泠風自己還要更早察覺她不安的情緒。

段淵冰微微側頭,看見朝這邊走過來的兩個提劍的陌生人。

看他們行為舉止似乎很熟悉這片地獄,他猜想該是長踞這座山上開宗立派的門人。

當初他在打聽迷障林的時候,便一直聽到山下百姓對這個宗門的人讚不絕口。

段淵冰莫名心虛,隻因他陡然想起他和眼前女子都是一同闖入彆派禁地之人,將心比心之下,迅速了然了她莫名的慌張。

無門無派,猶如無根浮萍,女子大概是害怕被追究責任,才突然變得慌張起來。

不過令段淵冰費解的是,她明明修為不濟,膽子也不算大,甚至遇到凶獸時還不慎跌倒,逼得他不得不跳下樹來出手相助,全然沒有他平日所遇的修道之人那般雲淡風輕的模樣。

這樣的人淪落到這般危險的境地,究竟是圖什麼?

他轉念一想,她隻身一人不顧危險違逆禁令,貿然來到此地,也許是想冒險求得修煉機緣麼?

雖然不讚同她冒險的行為,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段淵冰搖頭歎息,不過他也沒資格指責她太過冒進。

段淵冰自己也是不經主人允許私自上山,還私闖禁地之人,雖然被坑害得差點喪命於此,狼狽逃竄。

現如今,他們二人皆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當務之急,還是得想辦法糊弄過去。

他複又低頭看了一眼江泠風緊攥衣角的手,低頭思索片刻後,心中想出了一個主意,儘管有些荒誕,但他對江泠風低聲道:“你莫要出聲,看我暗示配合我。”

江泠風的思緒還沉浸在如何偷襲段淵冰,一時聽到段淵冰這莫名之語,思緒還未來得及回轉過來,一雙眼睛既驚且疑。

配合你?

他怎麼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

難道自己也能被聽見心聲?

江泠風的臉頓時煞白,看向段淵冰的眼神帶著驚懼。

不怪江泠風胡思亂想,實在是能聽見對方心聲的術法前所未聞,初次經曆更令江泠風匪夷所思。

更何況,江泠風隱約覺出段淵冰此人不太尋常。

他似乎總在跟一個奇怪的人對話。

段淵冰見江泠風的神態,便自以為猜中江泠風心思。

隻要江泠風稍作配合,憑他已有的能力,也許能糊弄過去。

他手指微動,便在所有人看不見的地方,往自己身上施加了一道術法。

金光一閃而過,沒有人察覺到。

執劍弟子越走越近,腳步聲驟然停在他們一尺距離,那停頓的一瞬間,踩在了江泠風瘋狂跳動的心尖上。

她的頭低了下來,手指緊捏著衣擺。

而段淵冰就在此時站起身,寬大背影恰好擋在了江泠風麵前。

“你們是何人?可有拜帖?為何逗留此處。”

兩位弟子出聲,肅容看向段淵冰,眼帶警惕。

方才他們不經意看見一對男女停駐在樹下,隔得太遠,看不清二人麵容,但似乎是在整頓休息。

此刻本該戒嚴不許人隨意進出的山上,驀然出現了兩個未著門袍的外人,其中一個還湊巧是個女人。

種種巧合讓他們不由得心生在意。

據大師兄唐暘和裴長老他們所言,江泠風受了重創,靈力尚未完全恢複,不可能隻一夜就離開岱山。

而底下守山弟子也如實稟告,從昨夜開始便沒有查探到有人下山的痕跡,因此他們推斷,江泠風仍在岱山某處。

因此,長老們臨時下令讓部分弟子重返山上,繼續沿途搜索整座山,勢要找出躲藏其中的江泠風。

裴長老甚至豪氣放言,有能生擒住江泠風的人,勿論身份,他都會將其提拔為入室弟子,傳授岱夫派秘傳的無上功法。

岱夫派本就人才輩出,但人才濟濟,底下弟子如此之多,百年才破例提拔出了一個江泠風,若沒有無比天賦,沒有氣運,何時才能輪到自己出頭。

這一言,宛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讓眾弟子皆心向往之,搜索起來更是竭力虔心,所到之處寸草不處,不願放過任何一處可疑之地。

所以當他們遇見這對男女,便生出搶功勞之心,擅自過來先行查探。

可惜,女人被男人結實擋住,未曾露出一絲麵容。

他們也隻是有所懷疑,也不想鬨出動靜,更怕旁人搶走功勞,準備先發製人。

他們眼見麵前的男人,雖然衣袍有些淩亂,但細看卻實為名貴料子,且行為舉止矜貴清雅,不似平常人。

又適逢臨近宗門大比,若是稍有疏忽……

弟子們心有餘悸。

段淵冰垂首作揖,態度謙和:“對不住,道友,我們二人本為今年這屆宗門大比而來,本無意冒犯貴派,隻因內人突發惡疾,附近又無住宿之處,隻好臨時借貴寶地稍作休養。”

段淵冰指了指身後,苦笑道:“樣子實在有些難看,內人平日最愛好顏色,實在不想被人看見現下這番模樣。”

江泠風垂首,看似羞惱不願見人,心中卻起了驚濤駭浪。

這便是他想的辦法?

江泠風咬牙切齒,但又不得不窩囊地低著頭,稍顯做作地哭了一聲。

見江泠風如此配合,段淵冰的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又很快掩飾。

兩個弟子半信半疑,他們探頭想去查探,但段淵冰如影隨形,一直不著痕跡地擋著他們。

其中一個試探:“我們山上也有醫修,若是她著實不舒服,我們也可請醫修幫忙探查。”

段淵冰重重咳了一聲,腳向後抬,踩在了江泠風的腳麵上。

江泠風猝不及防,吃痛叫了一聲。

段淵冰無奈搖頭:“唉,道友你也聽到了,內人著實不願呀。”

另一個弟子:“拖著也不是辦法吧?需要我們幫忙一起送下山麼?”

段淵冰搖頭,眼中浮現感激:“多謝道友,但這內人,她呀,毛病太多,不願見人,更不願和人接觸,不過仍是多謝道友,內人這是老毛病,我們下山調養一夜便可。”

他蹲下身,朝後伸出手,做足了貼心道侶的模樣。

江泠風也會意,低著頭狀似嬌羞地趴在了段淵冰的背上。

江泠風發髻淩亂,臉上冒汗,身上也適時地散發出惡臭。

這副樣子像是坐實了男人之言。

弟子們像是被段淵冰成功說服,對視一眼,互相點了點頭,又朝段淵冰道:“那便好,天色也不晚,夜裡更不方便,你們現在就趕緊下山吧。”

段淵冰含蓄一笑,似乎赧然:“我與內子給貴派添亂了,來日必定登門致歉。”

趴在背上的江泠風一直埋首,聽他們沒完沒了地推辭,心中十分焦急,沒控製住力氣,不小心踢了一腳段淵冰。

段淵冰渾然未覺,還在打聽著:“道友,山上是否出了什麼事?為何守備如此森嚴?”

他解釋道:“內子纏著我說,要看大宗派互相比試,所以……這是在準備嗎?”

段淵冰確實好奇,至少在自己前一日上山的時候,山上還未曾出現過如此多的弟子。

兩名弟子肅容搖頭:“無事,隻是尋常巡邏而已,道友不必多慮。”

段淵冰哦了一聲,察覺到背上之人著實焦慮,收回探究的目光:“那便好,那我與內子先行一步了。”

他笑笑:“希望我們能趕上這屆大比,一覽風采。”

弟子們正要轉身離開,聽聞段淵冰的話,二者再度對視一眼,猶豫再三,仍說了出來:“道友不必著急,這次大比,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