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運(1 / 1)

珠璣不禦 縛手來 5524 字 3個月前

翌日,甯都迎來了一場盛大的法式,由大祭司的大弟子親自主持。天彧朝信封鬼神之流,玄學之說,這場法式必會是萬眾矚目,盛況非凡。

而施法的場地正是在甯都東城外的望舒台。這處隻建起了一個不過一米高的基台,距離修葺完工尚遙遙無期。

穿著道袍的祭祀者正在基台上盤腿而坐,似是在凝神聚氣。身邊小輩忙前忙後地置辦做法的器物和幡幃,姹紫嫣紅,叮零作響。

狄塵和孟若漁並肩遙遙站在眾人之外。原本孟若漁隻是有些好奇,卻不料狄塵當即便答應帶她來湊這場熱鬨。

問他原由,隻說自己想要學習如何作法。

這回答,鬼才會信,不對……鬼都不信,孟若漁撇了撇嘴。

台下的甯都百姓將台子圍得水泄不通,車馬淵藪,隻能看到烏泱泱竄動的人頭。孟若漁儘力踮起腳尖也看不到分毫。

“走吧,隨我去一處地方。”狄塵看著跳腳的孟若漁,拉著她退出了人群。

隻見狄塵輕車熟路地帶著孟若漁來到了看守望舒台的哨台之下。隻能勉強容納兩人的瞭望台懸於空中,兩人一前一後登了上去。

高處的視野果然與下麵截然不同,空曠廣遼,其下景象儘收眼底。

“你對這裡好像很是熟悉?”孟若漁看著憑欄遠眺的狄塵。

“算是吧。”

作法已然開始,一眾弟子靜坐在台上,環繞著中心的人。彩色的幡旗在朔風裡獵獵作響,兀自飄搖,宛如流轉奔湧的五彩波浪。而波浪翻滾中,流禘手執拂塵和法器仰天揮舞,口中念念有詞,不過底下的人們聽不大清,更不懂得其中之意。隻覺,台上的高人是與天神在對話,在蒼穹之下,墨色的道袍看似散落卻又循著章法舞動,宛如一隻振翅的黑鴉。

是了,黑鴉,而不是什麼高潔又神聖的事物,透著森然的玄秘。這是孟若漁在瞭望台之上俯視的直接感受。

圍觀的百姓在儀式之下,皆畢恭畢敬地跪在地上,向著高台之上三叩九拜,無比崇敬,極近虔誠。向著守護他們的守護神——魎尤,祈求延年的庇護。

靠在一旁的狄塵雙臂搭在柵欄之上,顯得有些無聊,手臂卸了力道緩緩擺動。

“世子殿下不向天彧的庇護神跪拜嗎?”孟若漁看著毫無敬意可言的狄塵。

狄塵歪了歪頭,挑眉看過來:“本世子不求神,亦不敬神,為何要拜?”

聞言,孟若漁掩唇笑起來。

“若漁笑什麼?”

“沒什麼,隻是覺得這些話很像是你會說的。”

兩人無言而立,忽然狄塵用沉鬱幽深的聲音緩緩說道:“若漁,鬼……是什麼樣的?”少年的聲音宛如低語。

聞言,孟若漁看向身邊的少年。

朔風愈發凜冽,少年的藍衣和墨發與沉默的風交纏在一起,眼睫低垂掩住了半個瞳孔,看著地下的萬物。

迎風而立,孤傲得有些不真切。

“鬼……嗎?”孟若漁遲遲開口,“各有各的模樣,同樣有善有惡,也許與活著時沒什麼兩樣。不過再回不到人間,凡人也再看不見。”

“……與生前沒什麼兩樣嗎?”狄塵低聲重複了一遍,“真羨慕若漁啊。”少年忽然宛如感歎一般說道。

“羨慕……”孟若漁有些怔愣。

狄塵側過身來,單手撐在憑欄上,眉眼彎彎露出輕淺的笑意,“是啊。能看到已逝之人,不是很幸運嗎?那些徘徊於世間的孤魂也會因為遇到若漁而感到幸運吧……”

聽了狄塵的一番陳詞,孟若漁有些反應不過來,聲音有些艱澀,“我不過是個……異類。幼時村裡的人都畏懼我,疏離我。父母也曾棄我於荒野。怎麼會覺得幸運呢?他人又怎麼會因為我覺得……幸運呢?”

狄塵看著肩膀有些顫抖的少女,沒來由的心中一痛,這是孟若漁不曾言說的過往。忽然,狄塵抬起手臂,手掌揉著孟若漁的發頂,撩起了幾根碎發。

他低低俯下身子,直直望進少女的眼底,眸子裡是灼灼的光華,少女的眼中全然是他的模樣。

狄塵揚起唇畔,不是以往漫不經心帶著偽裝的笑意,而是熱烈而真摯的。“我想,吳鹽和李玦會因為遇到若漁而感到幸福,許景籙的母親也會因為遇到若漁而感到慰藉。”

“這世上,眾生迥異,卻平等共生。什麼是尋常,什麼又可謂異類?看下麵那個男子,”狄塵伸手指向台下,“他生來就沒有雙臂;而那裡的兩個女子似乎尋常,但一人不能言語,一人無法視物;再看那個老人,看著台上做法,卻全然不信神鬼之說,在這崇尚鬼神的天彧,他可也算得上是異類。”

“若漁雖有異能,但不曾傷人、害人,甚至了卻許多孤魂的執念,並無可懼可畏之處。”

孟若漁隨著狄塵的指尖一一看去,看到的是迥異的眾生。這次她不再是一概而論,將芸芸眾生包羅在同一塊幕布之下,而是將每個個體剝離出來,挨個看去,看他們獨自上演的人生之戲,目光所及的一切好像更為鮮活,更富生機。

原來這就是狄塵眼裡的世界嗎?他是這樣看待這煙火人間的嗎?

一直以來覺得自己不同於常人的孟若漁忽然間開朗,自己不過生於塵埃,又溺於人海,終是得以歸於平淡,不再畏懼彷徨。同時,又能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活出自己的色彩。

她緩緩吐息,那是些許釋然的喂歎。她眉目柔和地望向狄塵,再珍重地看一眼不斷令自己驚喜的少年。

狄塵溫柔地撫了撫孟若漁的發頂,隨後努了努嘴,含笑說道,“能看到已死之人,本世子可是好生羨慕。”

孟若漁仰起纖細皎白的脖頸,“世子有想要見到的已逝之人嗎?”

“自然。”狄塵坦然應答。

“誰?”

驟然間,孟若漁的身前籠罩下一片陰影。狄塵傾身迫近,獨屬於他的清冽氣息席卷孟若漁,那氣味好似深山雨林,靜謐曠遠,森然凜冽,近在咫尺卻難以攏於掌中。

兩人幾近鼻尖貼著鼻尖,溫熱的吐息交纏在一起,忽而,狄塵附耳輕聲吐出一句,“不可相告。若漁可以……自己來尋答案。”

狄塵的氣息縈繞著孟若漁,呼吸撩撥著她的耳廓,帶出似有若無的癢意。

意料之外地,孟若漁不曾後退,而是上前半步,一手拉住狄塵的衣襟,踮起腳尖覆在狄塵耳畔,吐氣如蘭,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塵世子總是讓我驚喜,我定會奉陪到底,狄塵。”

少女一觸即退,鬢發拂過狄塵的臉頰,露出明麗又狡黠的笑靨,有光落在她身上。

少女生於淤泥之中,卻兀自綻放招搖。她從來不是嬌弱的女子,不堪的過往不足以牽絆她的腳步,這一路她走的緩而穩。

狄塵深深看了少女一眼,隨後轉過身去看向高台之下,嘴角卻帶著尚未散去的笑意。

作法已近尾聲,似乎是為了和這法式相呼應,一汪黑雲自北邊壓境而來,鋪天蓋地,頃刻間大地攏在灰暗之中,間或伴隨震耳欲聾的雷電轟鳴。

“走吧。”不及孟若漁反應,眼前的少年忽然拉住她的手,從扶梯上躍下瞭望台,逆風奔走在城外的荒野上。

不多久,雨水淅瀝落下,不斷變疾。人群四散而去,兩個人卻避也不避,任雨水淋透,一步步濺起微涼的積水。

孟若漁凝視著拉著自己奔跑的少年,雨勢過疾,胡亂地拍打下來,模糊了她的視線。她隻能看到少年挺拔又瘦削的脊背隱隱綽綽,拉著她的那隻手卻格外有力,帶著暖意。

“若漁可要避雨?”少年轉過頭來,直挺挺地佇立在滂沱大雨之中。藍衣洇濕,顏色自肩頭愈深,好像池中的遊魚,也似出水的野獸。

孟若漁搖了搖頭,沉溺在狄塵帶給她的瘋狂恣意之中,“不,我喜歡雨。”

兩人隔著蒙蒙水幕對望。

少年緩緩笑起來,複又緊緊握住她的手,拉著她穿梭在風雨中。

兩日之後,瞿侍中府上的宴席開場。王爺婉言推辭,但遣了孟若漁和狄塵一同前往。

原本孟若漁以為照狄塵不喜拘束,又討厭儒雅文人的性子,定然不會赴約,但父命難違,他極不樂意地跟隨而來。

當日,瞿侍中的府衙,門庭若市。誰人不知瞿家大公子高中狀元,又深得聖寵,往後必定前途無量。朝堂官員或是富家商賈都趨之若鶩,送來賀禮,巴結攀附。

宴會上,適齡的男男女女很多,打扮得端莊華美,瑤草奇花,爭芳鬥豔。這宴會其一是官員籠絡關係的手段,其二也是官家子女結識會晤的場所。

庭院的角落裡,孟若漁和狄塵兩人隱在人群中,很是低調。

孟若漁看著形形色色的年輕男女在亭榭、花園間把酒言歡,熱鬨非凡,甚是有趣。想來,這也是為瞿公子安排的相親宴吧,可有不少官家女子渴望與久負盛名的竹篁公子喜結連理,舉案齊眉。

孟若漁在遊園的熙攘人群裡四顧,卻沒發現今日主角的身影。正瞅著,忽然視線被猛然跳出來的人擋了個嚴實,她抬頭看向來人。

是瞿映雪,不過並不是來找孟若漁的,女子直直走向狄塵,“塵哥哥,好久不見!”

狄塵抬眸,禮貌地輕笑,“映雪。”

“塵哥哥,我不是說過了嗎,叫我雪兒就好。”瞿映雪歡脫地走到狄塵身邊坐下。

孟若漁看著兩人,又接收到瞿映雪不時向她投來的尖銳目光,隻覺自己在此處似乎有些礙事。就隨便找了個借口,離開。全然沒有理會狄塵投來的求救目光。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園子裡,不一會就在交錯的小路見迷失了方向。不知不覺走到了後苑偏僻處的一方小池塘,鳥雀呼晴,滿池清圓的芙蓉,凝著剔透的露珠。有微風拂過,挺出水麵的荷葉如碧浪般湧動。

忽然,萬籟俱寂中傳來三兩陣水波聲,嘩啦,嘩啦。一葉小楫輕舟,在荷葉間若隱若現,隨波浮動。隻見舟上仰躺著一名清冷勝雪的男子,三千青絲披散在肩頭,白衣展落在小舟之上,宛如綻開的玉蘭花。微微抬起的手臂執一壺清酒,兜頭澆下,有些落入口中,有些迸濺在衣衫上,落下一朵朵酒漬。

一時間,孟若漁隻覺自己誤入了仙境,看到仙子夢入芙蓉浦,醉意闌珊。

男子朝著攪了自己清淨的女子看過來,冷清的眸子裡不見半分波瀾。

如此,孟若漁才看清男子的容貌,他就是今日宴會的主角,瞿涇川。想不到竟晾著眾人在此處悠閒貪杯。

自知饒了主人清夢,孟若漁欠身作揖,“瞿公子,無意闖入,勿怪。”

男子撐起了半邊身子坐起來,墨發隨著動作滑落到胸前,白衣上染了酒漬卻不覺汙穢,隻覺得道骨仙風中沾了一分煙火氣。

他朝孟漁望過來,瞳孔裡不見任何東西,萬物都被他格擋在身外。

靜默半晌,瞿涇川緩緩回道:“無妨。”

孟若漁本以為瞿涇川再不會理睬自己,正打算退回原路離開,卻聽見男子冷冽的聲音響起,“姑娘似乎和塵世子很是相熟?”

孟若漁愣了一瞬,沒料到男子會突然發問,也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同狄塵的關係。

“公子為何這樣問?”

“在下從未見塵世子與哪個女子走的如此近,想來姑娘是不同的。”

“……”孟若漁聞言有些怔愣,不同嗎?

隨後,她不答反問,“不知公子想要說什麼?”

孟若漁的回答似乎有些讓瞿涇川意外,他抬眸望過來,許久之後緩緩開口:“……在下想求姑娘一件事,還望姑娘勿怪在下唐突。”

男子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清朗的聲音打斷了,“瞿公子,好興致。”

狄塵站定在孟若漁麵前,攥住孟若漁的手腕,將她護在身後,鳳眸灼灼看向瞿涇川。

男子沒因為狄塵的出現而意外,還是那般平靜如水,“塵世子。”

“瞿公子,彆來無恙。”狄塵淡淡說道,“對了,本世子特來祝賀瞿公子高中狀元,未來必將前途無量,官運亨通。”

瞿涇川似乎沒有因為自己高中狀元露出多少喜色,他垂下眼眸緩緩說道:“多謝。”

“不攪瞿公子清夢,本世子先行一步。”狄塵牽著孟若漁,轉身欲行,卻聽得身後人驀然開口。

“……我想要世子殿下幫我救一個人,世子可願幫忙?”

狄塵沒有說話,神色有一絲鬆動,折身,抬眸的一瞬眼中含著冷光,“為時已晚,瞿大公子。”“如若你是真心,就早該有所作為,而不是等到現在回天乏術。”狄塵冷冷地說道。

“還有,不要動我身邊的人。”狄塵攥住孟若漁的手更緊了,“瞿大公子當知,本世子是瘋狗一條兒。”

瞿涇川沒有說話,神色未變,兩人隔水相望。

孟若漁看著兩人之間劍拔弩張的微妙氛圍,尚未反應過來,狄塵便拉著她憤然離開。

狄塵沒打算回到宴會,也並不回王府,拉著孟若漁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好遠。直到將人送到了王府門前。

“若漁,你先行回府吧。”

看著狄塵不願言語,孟若漁沒在多問,兩人在此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