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討命鬼,我是躺著我不是死了。你叫這女的來伺候我是什麼意思?嫌她活著礙事想明天就來給她收屍呢?” 寧楓一片咒罵聲響亮的從大門傳了出去。
聽這中氣十足的嗓門,怕是沒人會想到是一個臉色慘白如鬼的人發出來的。
站在蘇毓琦身後的媚兒低下頭去,隻看了一眼寧楓凶神惡煞的模樣便想起那日場景。驀然覺得脖子涼涼的,忍不住身子都哆哆嗦嗦。
寧楓這暗示的很明顯了,幾乎就是赤裸裸的威脅。彆說他不動彈不張嘴就一身殺戮之氣,這樣可更加唬人了。
蘇毓琦癟嘴一哼,驕橫的抱著雙手,毫無畏懼的嗔道:“這個事我晌午時分和阿瑾說過了。他是點頭同意的,還有,你這凶巴巴的樣子根本就沒有人敢靠近你。除了媚兒不怕你彆人都嚇得走不動道呢。難不成你想去了避暑山莊一個人待在屋裡,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嗎?”
寧楓氣口一堵,語塞的瞪著她:“你以為你說的冠冕堂皇我就不知道你真正地目的了?”
蘇毓琦理直氣壯的昂著頭,嬌聲道:“你既然知道我想什麼,那你就配合我一些。”
寧楓氣極反笑,說自己一個大男人根本不需要彆人照顧。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逞強,他倔強的穿鞋下床衝著蘇毓琦走去:“你是不是太小瞧我···”
話沒說完,隻覺一陣天地旋轉,寧楓高大的身軀軟趴趴的倒了下去。
蘇毓琦扶著他胳膊順勢往後一推,讓他重新回到了床榻上。這下寧楓嘴裡憋不出一句屁來了。
隻是他人雖虛弱貧血,但對付媚兒這等小螞蟻也不過是動動手指,就能輕易把她碾死的。
吃了晚膳後蘇毓琦親自教媚兒如何做藥膳,幾乎是事無巨細的囑咐清楚了。媚兒能從她字裡行間感受到一絲擔憂,更加沒來由的恐慌。
“你是害怕嗎?”蘇毓琦好心的問了嘴,見媚兒咬的嘴唇都白了。還諂媚一笑搖頭否認;像她從小的生長環境,看人臉色已是家常便飯。更比旁人要謹小慎微,審時度勢。
“若你實在害怕,這事也不用勉強的。”蘇毓琦聳聳肩,特彆能理解她的心情。
媚兒趕忙道:“奴家不害怕···不··其實我害怕。但是既然答應了姑娘,我便沒有後悔的道理。他頂多,頂多把我打個殘廢。我注意些言行舉止,他應當也不會要我的命。”
她一副大力淩然即將赴死的模樣,蘇毓琦真切看在眼裡。忽的笑出了聲,俏皮精怪道:
“他隻是脾氣差了點手段狠了些,但到底人心是肉長的。何況阿瑾已經饒恕了你,還有我替你說話。所以隻要你規矩行事,寧楓是不會刻意刁難你的。”
“那奴家就把命交到姑娘手心了。”媚兒長鬆了口氣,臉上終於有了輕快的笑。
蘇毓琦盯著藥罐下的炭火,正燒得劈裡啪啦的響。二人端坐著在月牙凳上,遠遠看去像兩團軟乎乎的小糯米團子。
蘇毓琦看著遠處坐在廊下像是小憩其實監視的紫芙。漫不經心道:“先前你總說身不由己。那倘若你有了自由身,你想去做什麼?”
媚兒目有疑惑,話裡卻一片堅毅:“如果有那一天···我最想做的是找一處沒有江湖也沒有朝廷的小山村安置下來,在那裡像普通人一樣平平淡淡的過日子。”
蘇毓琦漆黑的眸子掃了她一眼,嘴角淺揚。道:“這不過是大多數普通百姓厭惡一生的命運。”
媚兒宛然一笑,多是自嘲苦澀:“是啊,有人棄之如履的東西,卻是有些人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的。而像我這樣出生的人,有些事自是一生不能如願。”
蘇毓琦黙了黙,恍惚覺得自己除了運氣好以外,她和媚兒其實是同樣的命運;蘇毓琦沒有死在豐州的大雪裡,反倒活在蘇易塵的庇佑之下。沒人問過她想要什麼,她自己也未曾想過要過什麼樣的日子。
蘇毓琦隻是運氣好在能因為蘇易塵的袒護而衣食無憂的生活。
“···姑娘?是媚兒說錯了話嗎?”媚兒細細打量蘇毓琦半晌,見她深思熟慮若有所思的模樣,不安的攥緊了手。
蘇毓琦眼眸一閃,從思慮中回神。捧著臉嬌憨一笑:“你不必如此拘謹不安的。媚兒,你生的這樣美麗嫵媚,我一個女人看著都喜歡不已。阿瑾說過,一個人的外貌是能作為武器利用的。之前我倒是不太明白,不過你應當就是能用美貌殺人的女子,何不自信張揚些。”
媚兒百感交集的低下頭,語中低沉:“媚兒不敢當,隻是也見過許多男人女人。菩薩心腸還是天真善良的女人如過江之卿一樣,在我命裡來去成風···我卻也是頭一次見到姑娘這樣,至純至善身上沒有半分雜質的活菩薩。沒想到蘇公子雷霆手段,卻把自己的妹妹保護的這樣好···若是有下輩子,媚兒就是在姑娘身邊做個端茶倒水的仆役,隻怕也是我登天的造化了。”
她命不由己,像一隻被洗淨的魚已經躺在了案板上。主人家何時動手剁了她全仰仗著麵前這個不諳世事的姑娘。這樣的滋味,叫媚兒說出來的話都酸澀不已。
蘇毓琦心頭攀上一股難以言明的蕭瑟之情,她眼神複雜的望著自憐的媚兒。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湊近她耳邊私語道:
“我可不是阿瑾的妹妹,我是他在路邊撿回來的乞丐。告訴你實話吧,其實我連自己叫什麼也不記得了。我的姓名和生辰都是阿瑾替我選的,你們身不由己的人會羨慕我,我一個不知來路更不知前路的人也羨慕你們能做自己的主呢。”
媚兒臉色頓時一變,懷疑震驚乃至不解的變幻了好幾種眼色。
蘇毓琦看的分明,霎時間笑的合不攏嘴:
“這回是不是心裡好受些了?你拚命想成為的人,其實離開了庇佑什麼也不會,什麼也做不了,也沒有地方可以去。不像你啊,你會的東西可多了。就是寄人籬下也能靠自己的手藝得到一些體麵。你們縱然選擇不了,可你們起碼知道自己想選擇什麼。”
蘇毓琦用最平靜無謂的臉色說出了一番嘲弄的話,倒像是認清現實後的坦然接受。這樣天崩地裂也不改臉色的堅毅能給人莫大的力量。
媚兒悲觀的情緒一掃而空,她吃驚的張大嘴,訝異喊道:“姑娘,你可真嚇壞我了。”
蘇毓琦無辜的眨眨眼,道:“你倒不必如此吃驚吧····”
廊下小憩的紫芙緩緩睜開眼,凝神中自然聽得見麵前的動靜。
蘇毓琦身上有種神秘的力量,像春風拂過瘡痍。山崗移為平地,眼前的絕境之路也不過如此。
“你···你竟···”媚兒慌張中說話都不全乎了,蘇毓琦疑惑的擠著小臉。二人大眼瞪小眼的對視半晌後,媚兒陡然變幻了一副笑臉模樣,哭笑不得道: “姑娘,你可真是‘隻緣身在此山中啊。’”
蘇毓琦眉頭擰的更緊了,她懵懵道:“你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明白。”
媚兒眼神如汪洋大海,濕潤的凝視蘇毓琦。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像藏了一篇滄桑曲折的故事。
蘇毓琦疑惑的嘴唇張了張,紫芙已經走到她身後,搭在她肩膀上的手用力扣了扣:“小琦,公子這幾日教你寫的詩文你可默完了?”
蘇毓琦愣了愣,旋即輕快道:“我默完放在我寫字的桌上了。”
紫芙嫻雅的麵上漸漸露出一個清澈的笑,她說:“你說的是書案上那張宣紙啊?今兒個風太大,我看著它被吹走了呢。”
蘇毓琦不可置信的看著紫芙風輕雲淡的姿態。稍稍僵直後,她彈射起步就跑走了。剩下媚兒坐在藥爐邊,緊張的漸漸坐直了身子。
紫芙看著蘇毓琦的身影消失在遊廊儘頭後,回頭示以微笑道:“我聽說你是三皇子派來的?”
她語調溫和,媚兒卻莫名慌亂,丟下手裡的蒲扇起身道:“奴家媚兒,這廂有禮了。”
紫芙溫聲道:“我此前倒是聽說過瘦馬的名頭,不僅要精通數十門技藝,還得有出眾的相貌和頂尖的身段。今日見著你瑰姿豔逸的姿容,果真是名不虛傳。”
她說話溫雅悅耳,媚兒卻膽戰心驚。自然不會傻乎乎的覺著人家是來拍馬屁套近乎的。
媚兒望著蘇毓琦離去的方向,端莊有禮道:“蘇姑娘於刀下救我一命,如今我和死人無異。姑娘就把我當個聾子瞎子傻子便是。除了活命,媚兒什麼也不會做。”
紫芙黙了黙,想起方才她所言所行。甚是滿意道:“你這姑娘七竅玲瓏心,和你說話還真不費力。看來蘇毓琦讓你照顧寧楓,也不全是心血來潮。”
媚兒中規中矩道:“蘇姑娘天仙下凡菩薩心腸,奴家定不會讓蘇姑娘失望,也不會給諸位添任何麻煩的。”
紫芙鬆了口氣,多餘的也不說了,要她好好看著藥膳,自個兒便去尋蘇毓琦了。
媚兒如釋重負的坐在小杌子上。還沒快活多久,等藥膳熬好了蘇毓琦也未現身。想是真的被默寫詩文拖住了腳步。
媚兒迫不得已,端著藥膳來到了寧楓的房間。
如今這個時辰離用晚膳過去了許久,平常人家也有吃夜宵的習慣。不過寧楓肚子雖然空了,但卻又陷入了昏睡中。
媚兒看著放在小桌幾上的藥湯,以及床幃中一團黑漆漆的人,愁的額頭的汗接連落下。
屋內未點燭火,外頭蟬鳴時響時滅。遊廊上稀疏的掛了幾隻燈籠,用以夜間照亮綽綽有餘。媚兒深吸了口氣,用儘了平生的力氣顫顫巍巍開口,婉轉綿細的歌聲從她喉間疙疙瘩瘩傳出:
‘楊柳兒活,抽陀螺;
楊柳兒青,放空中;
楊柳兒死,踢毽子;
楊柳發芽,打拔兒。’
床上的寧楓背影略動,但動靜不大,
········
媚兒愁苦的頓了會兒,聲音一寸寸提高了上去:
‘青龍頭,白龍尾,
小兒求雨天歡喜。
麥子麥子焦黃,
起動起動龍王。
大下小下,
初一下到十八。
摩訶薩’
······
媚兒把最拿手的童謠唱完後寧楓也沒有起身,她在寂靜的夜裡長歎了聲氣,屋內又陷入了沉默中。也是這會兒她什麼動靜都聽得明白,察覺到寧楓呼吸節奏有了變化,媚兒試探道:“寧楓公子···?”
“你是活的不耐煩了嗎?”
寧楓懶散又冷厲的嗓音傳來。像是一陣寒氣直入骨髓,凍得媚兒通體發麻。那日他冷酷殺戾的眼神曆曆在目,平日什麼諂媚討好的本事也拿不出手了。
媚兒啞了半晌,寧楓似是安穩的睡了過去。她著急又堅定道:“雲···蘇姑娘說藥膳得趁熱喝,公子吃了再睡也不遲····”
說時遲那時快,媚兒邊說邊觀察床上的動靜。等寧楓不耐煩的坐起身時她已經逃到了門口。二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後,媚兒囧著臉走到他身邊。搖晃個不停地手拿起了勺子,疑惑道:
“要···要我喂你嗎?”
她嗓音像風中的落葉,沙啞哆嗦個不停。明明怕的要死,還敢再走到他身邊來。
寧楓瞪了她半晌,揮揮手讓她走開。拿起勺子便狼吞虎咽的將藥膳喝了乾淨。
媚兒臉上恢複了幾分血色,瞧他又睡下後端著空碗就逃命似的跑了出去。等到了無人的遊廊上,她一屁股坐上圍欄,整個人便癱軟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