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悅無可奈何一笑。
反倒是季平先生先開了口:“榮小姐若是不能,也不要勉強,現將湯藥煎服後再好生休息,交談之事從長計議。”
“交談?”宋元瑞疑惑不解。
“和娃娃呀。”榮悅自然的回答:“我是能和他們溝通來著。”
“嗯?”宋元瑞依然露出疑惑的表情。
“好像確實是我沒有說過。世上所有的東西,都是人們懷著一些期待和目的去手工製作出來的,身上難免會留下一些人氣。隨著時間流逝,久而久之就有了靈性,我便能與之對話。”
“就像人一樣,不同的器物會有不同的氣性......”
反應過來自己稍有些多言之後,榮悅找補解釋道: “小時候大家總說,我這樣子很是奇怪。我一來不知如何解釋,二來也是覺得這種能力耳邊總是嗡嗡的有器物想和我溝通,很吵。於是就去靈岩山和譚師傅修心學藝去了。”
宋元瑞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聶恒看向她的表情卻驟然間變得凝重。
“我說,你們能不能輕鬆一點,我不會去偷偷和那些物品去打聽你們的小秘密的......”榮悅半開玩笑的說著:“才沒空做這麼無聊的事呢,和器物溝通很累的。大家也都忙活一天了,先休息吧。”
在送走了其餘三人之後,榮悅懶洋洋的癱倒在床上。
屋裡還彌留了些許方才的藥香。
大概是因為白日裡已經昏睡過了的緣故,此刻的她並不覺得困,反倒有些新鮮。
她左思右想,翻起了身,在屋子裡輕輕地踱步轉悠,又觀察起屋裡的陳列。
“為什麼人們總是有所隱瞞,無法彼此信任呢?”
一個細細的聲音穿透了榮悅的腦子。
“是誰在和我交談?”
顯然對這樣的情況已經很是熟悉了,榮悅用氣流的聲音輕輕的回答。
“我是屏。”
榮悅環顧四周,尋找聲音的來源,終於在書案的背後發現了一張似乎繪有一些圖案的屏風。
屏風的骨架為木質的,上麵髹了漆,所以看不出底胎的材質。在框架表麵貼有一些螺鈿花紋,在燭光下散發著幽微的光。
屏風朝外的那一麵,是未做繪製的微微有些發黃的絹。
“即是屏,為什麼還要問我人們為何有所隱瞞?”榮悅用調侃的語氣輕輕說著:“屏,不就是人們用於隱藏與隔斷的妙物嗎?”
“有意思。”
屏風似乎並不在乎榮悅的調侃,反倒是很滿意榮悅對此做出的解讀,忍不住誇讚著。
然後屏再次提醒她:“那麼,請榮小姐看看我的另一麵可好。”
“哦?”
榮悅伸手,翻過了那張屏風,在屏風背麵的絹上,分明還畫了一張屏。[1]
或者說:這一麵,才是屏風真正的正麵。
而此前所看到的,都是屏風的背麵。
可誰又能來定義屏的正麵與背麵。
她方才還剛說過:屏,不就是人們用於隱藏與隔斷的妙物。
既然以空白示人,那空白的那一麵,理應便是正麵......
榮悅被自己繞的有些暈了,於是她開口:
“不知這位屏呼喊我有什麼事?“
“來看看背麵的圖像。”屏悠悠的說著,“但是悠著點,不要點著我。”
榮悅小心翼翼的舉著燭火,開始觀察起這個神秘的屏。
“在另一麵的絹上,繪製著另一幅屏,還有兩位年輕的女性在其中對弈。”
其中一位身穿深紫色衣袍的女子手執白子,眉眼彎彎,表情輕鬆,整個人顯得清新俏麗;
而另一位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子執著黑子,溫溫婉婉的微笑著。
她看起來更像一個安靜的棋手。
至於這棋局的模樣,她看著覺得有些眼熟,卻一時半會兒想不起是什麼圖案。
“這絹上所繪的女子,究竟是誰?這圖又是何人所繪?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榮悅開口發問。
“其中一位是琉月公主,另一位是女帝。”屏誠懇回答。
“這是琉月公主出手贈給靜息山莊的禮物。至於何人所繪,恕我無知,實在是不能回答了。”
“琉月公主?你是說那個已故的皇後,當朝皇帝的祖母嗎?”
意識到自己似乎窺探了一些不該窺探的秘密,榮悅的心中突然地冒出了一些無名的擔心。
關於女帝,季平先生曾同她說過,所以她是略知一二的。
但她從未想過天師宗的創始者竟與當朝皇室有著這般淵源。
平日裡也不曾覺得天師宗與皇室有什麼密切的聯係。
神鬼異事交由天師宗處理,尋常大小事移交官府,似乎已經成了江湖上不成文的共識。
那麼女帝為何又會和琉月公主同時被畫在同一張絹畫上呢?
她們曾經真的下過這樣的一局棋嗎?
“說吧,你找我,是想要我幫你做什麼?”榮悅開口詢問起了眼前的屏。
屏不吭聲了。
“但我覺得你挺好的,也不用我修呀?誒?讓我看看哈。”榮悅一邊說著,一邊便輕輕地試圖抬起屏的一角。
“彆折騰我了......”屏弱弱抗議著。
“不過沒想到,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還能見到天師宗的人,覺得很是驚奇。”
“在此之前,還有誰呢?”
即便知道太多秘密有時候並不是什麼好事,但好奇心依然驅使著榮悅繼續追問下去。
這江湖實在是有意思。
“女帝和琉月公主呀。”屏又重複了一遍。
榮悅愣了一愣,心想究竟是自己糊塗了,還是這屏風糊塗了,琉月公主既是皇後,又怎麼會是天師宗的人呢?
這屏風見榮悅沒再說話,也沒有懊惱,反倒是自顧自的岔開了話題:“你知道嗎?我曾見過你們要找的那個梁燕之。”
榮悅伸手輕輕的撫摸著屏,屏風的漆麵打磨的很是光亮。
“哦?那你說說,她是個怎麼樣的人?”
榮悅饒有興趣的問著。
“前幾年入選進靜息山莊的侍女,反應偶爾有些遲鈍。”
“性格不慍不火,平日裡不太與人交好,也不太與人交惡。”
屏回答。
“聽起來就是再普通不過的普通人。”
榮悅慢慢的說著自己的想法:“那有沒有什麼異樣之處呢?”
“有的。”
屏肯定的說道。
“她有時會刻意回避其他人,但沒做過什麼出格事,總之——不曾有人抓到過有什麼把柄。”
屏風,正是人們隱瞞自己的好物件,定也是一件知道許多人許多秘密的物件。
何子華被劫的貨船;侍女梁燕之的消失;手藝人梁燕之所做的泥塑;女帝和琉月公主的淵源……
在這靜息山莊,究竟還藏著哪些她還不知道的秘密呢?
既然能知道琉月公主與女帝有所關聯,那屏風定然也曾經過過她,或是她們之手。
榮悅嘗試著理了理頭緒,卻發現依然是找不到其中的關聯。
或許夢中那個行為詭異的侍女便是梁燕之?
可誰又知道她做了什麼,心中想著什麼呢?
榮悅低頭看了一眼手上逐漸縮短的蠟燭,小心翼翼將燭火吹滅,就著一抹月光慢慢挪步回到床上。
今夜不知道會不會做夢,若是做夢,也不知道會夢見誰的夢……
在這種無意義的遐思之中,榮悅的意識漸漸的進入了夢中。
眼前是氤氳的霧氣,霧氣漸漸散去之後,是她無比熟悉的妙意亭。
榮悅有些愣神,她離開靈岩山一年有餘,不曾回去過。
不料再見靈岩山時竟是在夢裡。
在妙意亭當中,有著兩位女子,容貌與屏風上所繪的模樣彆無二致,或說夢中的容顏比起屏風上的畫還要更年輕一些。
這二位,想來便是女帝和琉月公主。
大概是睡前同屏風多聊了幾句話的緣故,榮悅這會兒不自覺的又穿進了屏風所攜帶的那一片神識當中。
“月,你可想好的要離開靈岩山嗎?”
女帝的聲音清晰而冷靜,如山澗中的泉水般清冽。
榮悅倚靠在山邊的鬆樹間,慢慢的思考著:
女帝為何稱呼琉月公主為“月”?
二位又為何出現在靈岩山的妙意亭一同下棋?
此時,琉月公主緩緩點了點頭,手執白子,等待著女帝執黑子先行。
卻不料女帝擺了擺手,示意琉月公主執白子下先手。
琉月公主愣了一愣,但也沒再推辭,伸手便將白棋落在了棋盤的一角。
幾個時辰之後,琉月公主大概是又輸了幾目棋,臉上顯出有些懊惱的神情。
而女帝卻是發自內心的讚歎琉月:
“這些日子,你的棋藝頗有長進,月,你未來會是一個好的決斷者的。”
“不得貪勝,入界宜緩,攻彼顧我……[2]”
“這棋還是下的有些心急了,有時候進攻需要慢一點,再慢一點,在進攻之前需要審視自己的狀況……”
女帝細細的同琉月分析著棋局。
琉月點了點頭,然後站了起來、以一種近乎撒嬌的語氣同女帝開口:
“姐姐,謝謝你,我下次會注意的。”
一旁的榮悅有些摸不著頭腦,躲在樹叢之後偷瞄著二位的棋局許久,不由得感到一絲困意,於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是誰在暗中偷聽?”
女帝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她的臉正正的朝向榮悅所躲藏的那個方向。
[1]靈感源於【五代】周文矩《重屏會棋圖》
[2]【唐】王積薪《圍棋十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