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天師宗三人後,榮悅便又一次沉沉睡去了。
她做了一場夢,算是一場噩夢。
她夢見自己在一艘載滿了絲綢布匹的貨船之上,船上大約有侍女陪從約七八人,其中一個男人的衣著看著甚是衿貴,氣質也與旁人大不相同,想必應該就是這批貨的主人。
她輕輕的伸出手,想同這個男人打聲招呼,卻發現自己的手直直的便穿過了眼前的人。
船上的人似乎也都像是看不見她似的,依舊都在忙活著手頭的事。
雖然是自己的夢,但當榮悅努力的去想要看清這些人的臉時,還是發現自己實在是無能為力。
畫麵的下一秒,貨船的船側有一艘小舟飛快的駛過,幾支火折子隨著箭一道被射到了貨倉上。
榮悅忽見眼前火光驟起,幾個侍女仆從趕忙去尋找容器裝水救火,唯有一人戰戰兢兢的縮在角落,似乎像是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一般,但卻不見身體有一絲的顫抖。
因為真絲易燃的緣故,在倉庫起火的刹那,火勢便難以控製的蔓延了起來。
船上火光滔天,幾名蒙麵的影衛持刀趁亂跳上了船,大開殺戒。
夢中的榮悅用手緊緊的捂住了嘴,生怕自己下一秒就會驚呼出聲。
她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小跑著回到剛剛那個侍女躲藏的角落,卻發現那個角落早已沒有人影。
分不清是受傷的人,還是被神秘的蒙麵影衛殺死後的屍體,隨著幾聲撲通入水的聲音,船上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然後眼前的世界逐漸變得灰白,安靜,不再有任何聲音,她似乎是被拋出了這個夢。
半夢半醒之間,榮悅皺了皺眉,似乎覺得不太舒服,又扭了扭脖子,感覺似乎是有什麼東西正蓋在自己的額頭上,有一些涼。
大概過去半柱香的時間,神誌大概是回來了。榮悅緩緩睜開眼,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是聶恒。
她抬起手拂去了額頭上沾了些水微微濕的帕子,扭頭看著那個背影一言不發。
察覺到榮悅已經醒了,聶恒緩緩走了過來,遞過了一杯溫度微微有些燙手卻又恰到好處的茶水。
“聞著像是安神的茶。”榮悅在心中默默地想著,“沒想到這個討厭鬼還挺會照顧人的。”
卻不料下一秒聶恒便開口道:“榮小姐若是身體還沒調理好的話,就還是回榮府歇息吧......闖蕩江湖一事,可能並不適合你。”
榮悅咬牙切齒,頓覺剛剛那個背影其實也不是那麼的熟悉。
聶恒,這人實在還是一如既往地毒舌,可惡。
“宋師兄和季先生人呢?”榮悅開口發問,她已然開始稱宋元瑞為“宋師兄”,但偏偏矢口不提這個討厭鬼的名字。
但聶恒卻看起來像是毫不在意這樣的細節,很是自然的開口接下了她的話:“季先生和宋師弟去街坊尋找你所說的那個‘梁燕之’了。”
“宋師弟比我更擅與人溝通,故能更好的在市井街坊裡搜集信息,你又高燒不退說著夢話,季先生說要專程去集市上為你尋幾副藥。所以呢——就隻能由我來留在這兒照看你了。”
聽起來這安排倒也合理。
“那我方才可是說了什麼夢話?”榮悅開口,然後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喃喃:“總不能是驚惶大叫吧?”
“那倒沒有,隻是在低語。”不同於之前,聶恒此刻看著榮悅的眼神淡淡的,卻是認真了不少:“你似乎是在喊娃娃,就像剛剛捧著娃娃自言自語時那樣,方才在醒來前那會兒喊得越發急促,額頭還在不斷冒汗,我便尋了一塊帕子放在了你的額頭上。”
“那這場夢,應當就是娃娃的意識了”,榮悅便如此在心裡想著。
大概是因為下午與泥塑通靈的緣故,那些泥塑的記憶湧入了自己的腦海當中。
若這些記憶都是泥塑娃娃的,那貨船的主人想必應該就是何子華。
可那些放火的人又是誰呢?
明知船上絲綢昂貴卻依然放火燒了,而不是搶劫,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
那個一開始選擇躲起來,而後又消失不見的侍女,又究竟有什麼目的?
而此時,聶恒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上次是我沒有好好做個介紹。我叫聶恒,自打有記憶起就一直生活在天師宗,自幼便開始學劍,師從聶飛鴻。”
“你是說,江湖中的出劍最快的劍客聶飛鴻,是你的師傅?”榮悅大張開嘴以示震驚。
聶飛鴻,她曾經無數次在譚清圓的嘴裡聽說過這個名字。
據譚清圓所說,她曾在多年之前遠遠地見過聶飛鴻手持龍淵劍與江湖中人比武,那樣輕鬆自然人劍合一的招式,隻此一眼便足夠讓人難以忘懷。
此後聶飛鴻不知何種原因退隱江湖,江湖中也就再難找到像他那般舞的又快又美的劍了......
每每提起那日的所見,譚清圓總會不厭其煩的與榮悅眉飛色舞的描述著聶飛鴻手持龍淵舞劍時的精彩場麵。
“正是。”聶恒的回答打斷了榮悅剛剛的發散性思考。
“那麼,你可知道聶飛鴻如今去了哪兒嗎?”榮悅連忙追問道:“江湖中似乎已經多年沒有這個人的音訊了......”
“沒看出來榮小姐原來還關注著江湖事啊?”聶恒的語氣中似乎帶著一貫的揶揄,“但很抱歉,我並不知道。師傅他老人家大概是人如其名,如同自在的鳥一般擇一處良地休息去了吧。”
“哦......”沒問到想要的答案,榮悅似乎也並不惱。
“那麼你呢?可否讓榮小姐也介紹一下自己?”
見榮悅打算坐起來,正用手拿開了那塊原本敷在額頭上的帕子,聶恒很是自然的伸手接過。
“我啊?”榮悅愣了一愣,“我叫榮悅,如你所見,是個不適合闖蕩江湖的病人,病美人。”
這個回答無疑帶著賭氣的成分,分明是在回應著剛剛聶恒的吐槽。
“在靈岩山上學過幾年文物修複,師從譚靖,至於手藝麼,應當還算不錯吧?不算太丟師傅的麵子,要不然我就不說了。”
“噗嗤。”向來冷著一張臉的聶恒抬起衣袖捂住嘴,輕輕笑了一聲,“聽起來還蠻有趣的。”
想到聶恒雖然討厭,但畢竟也是同行的天師宗成員,能夠多些相互了解也是好的。
榮悅見氣氛稍有緩和,便有一搭沒一搭的開始閒聊了起來:“哦?那說說吧,是哪裡讓您覺得有趣?”
“我與元瑞雖是同門,但劍風卻是有些不同。過去師傅常說我的劍更快,但元瑞的劍雖然慢些,力道卻更充足。”聶恒在旁邊的椅子坐下,然後輕輕地用手扶了一下額頭,“我們曾經比試過劍法,大概是是我的年紀略長那麼兩歲的緣故,我的劍法更勝一籌,也算是沒有虛長那些年齡。”
“但是師傅卻依舊不滿意。他搖了搖頭,留下一句‘好物不堅牢’就悠然的離開了。在那之後,江湖中便再沒人見過聶飛鴻,也再沒人見過他的那把龍淵劍。”
“我方才在想,縱然是‘好物不堅牢’不假,但不是還有榮小姐這樣的修複師嗎?為什麼師傅他還是要選擇離開江湖呢?”
“我也不是什麼都能修的。”榮悅搖了搖頭,“既然你師傅決意離開,那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有些東西修複如新,可以叫人看不出來,但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和很多的心思,還有些東西,碎了就是碎了,就算是修的再好,也難免也還是要留下一些痕跡......”
談及修複的時候,榮悅看起來變得精神了不少。
“我隻是覺得,人們不應該在一開始就想著‘如果壞了要怎麼修複’,而是在東西完好的時候就多加愛惜。修複,說到底還是一種彌補的手段罷了。”
見聶恒陷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榮悅愣了愣,隨即後知後覺的說:“我是不是說的有點多了?我並沒有評價你師傅的意思,隻是恰好聊到修複這個話題,就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你說的很好。”聶恒簡短的評價著。“但你的力量恐怕不止於此吧?”
“嗯,平時和文物接觸多了,也能和它們說說話什麼的......其實它們大多還是蠻有靈性的。”
榮悅刻意避開了“通靈”二字,免得被人看做是在故弄玄虛,這樣的解釋她從小到大已經說過無數回了,隻有如此表達讓她覺得最為輕鬆習慣。
“能不能再給我倒杯水?我渴了。”榮悅咽了咽口水,故意岔開了話題,“就方才的那個溫度正好。”
向來毒舌的聶恒此時竟是一聲不吭的照做了,末了還冒出一句:“那榮小姐覺得修複後的東西還算是有價值的好東西嗎?”
雖然被這沒頭沒尾的問題問的有點懵,榮悅但在咽下了一口茶水之後還是耐心的回答著:“無關價值,隻要是能被善待被珍視的東西,就是某個人心裡的好東西。”
“在房間裡睡的太久,都有些悶了,陪我出門走一走吧。”榮悅抬手用袖子揉了揉眼睛,然後望向那扇半透明的貝殼窗子。
記憶有些錯亂了……她總覺得分明才剛剛用過午膳,就這麼一會兒功夫,怎麼太陽就又快要落山了呢?
聶恒點頭應允,便很是自覺的出了門。
他的身體倚靠在房門外的柱子上,雙手交叉環抱著,一雙深邃的眼定定的望向遠處。夕陽灑落在他的腳下,整個世界又暫時的染上了暖黃的色調。
這張臉無疑是好看的,但也無疑是疏離冷漠的。說起來他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少年,卻又總像是藏了什麼重重的心事。
他就這麼默默的等待著榮悅收拾出門,然後安安靜靜的跟在她的身後,一言不發。
不料此時,一陣劍氣突然閃過,直直的便逼向榮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