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不知道前一世,紅綢是不是也這樣被救的。
但歲歲莫名覺得,薑沉對小郎君……不,是宋承,很有敵意。
小郎君取代了幻境中的宋承。
難道那個山間的秀才郎,與阿憐比鄰而居的青梅竹馬,竟是這般厲害,成了大耀王跟前的近臣?
歲歲暗自佩服。
回去的路上,薑沉一直沒說話,又恢複了“黑麵將軍”的模樣。
紅綢輕輕扯了下歲歲的衣袖,小聲說:“夫人,我、我覺得……覺得徐道人有些怪怪的。”
歲歲讚同地看向她,紅綢急了,“我、我不是說他那裡陰森森的,而是、而是……”
紅綢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說,懊惱地揪了下頭發。
“是他、他是個壞人!我看到他的徒弟抓了一個女孩兒!”
薑沉的冷眸倏然睜開。
歲歲也是嚇了一跳。
大耀不比大唐,大唐喜歡道學的人甚多,上山當道士的也不少,但他們都可娶妻生子。
可在大耀,方士是不可親近女子的。
聽到紅綢這話,歲歲更加討厭這個徐臨福了,如若他們晚來了一步,徐臨福是想把紅綢也抓進去嗎?!
歲歲暗暗咬牙。
下一刻,紅綢又道:“然後我就聽到一聲慘叫,那院子裡好多血……”
歲歲一驚,他們去的時候,她也打量過碧霄宮的院子,可那裡乾乾淨淨。
對啊,徐臨福是個道士,還是個有些能耐的道士……
歲歲抿緊唇,直覺這件事有些不對勁,正想著,心口的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
隨後,這種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是阿憐嗎?她曾經這樣疼過嗎?
歲歲疼得淚花在眼眶裡打轉,不敢抬頭,怕被對麵的薑沉看出什麼。
“夫人?”
許是她一直垂著腦袋,身子也在輕輕發抖,薑沉還是敏銳地發現了。
紅綢本還在糾結自己看到的那一幕,想到那個女孩兒再沒從碧霄宮的門裡出來,臉色煞白。
此刻聽到薑沉的聲音,忙回過神,見歲歲蜷縮著身子,嚇了一跳。
她急急扶過歲歲,滿臉慌張:“夫人,你哪裡不舒服嗎?”
好在有紅綢可以借力,歲歲努力將淚花逼回去。
抬頭再看向他們時,臉上雖蒼白,卻因馬車上的燈火昏暗,沒被瞧出什麼來。
她搖搖頭,“我沒事。”
薑沉在盯著她,試圖看出她哪裡不妥,但歲歲不會顯露出來的。
從小入潏水畫舫,要跳出最動人的舞姿,阿娘是極為嚴厲的,要是叫疼叫苦,阿娘是會用鞭子抽她們的。
所以,即便身上再疼,歲歲都不會叫出一聲。
此時,也是如此。
歲歲扯了下唇,故作輕鬆,然後小臉滿是憤怒,對他說:“既然那妖道這般狠毒,我們不該回去,同王上說嗎?”
她仰著頭,盯著薑沉的眼睛。
薑沉看著眼前她那雙眼澄澈分明,仿佛一半裝著世間最純淨的湖泊,一半裝著渺渺茫茫的碧落。
至純,至無辜。
他的阿憐一向如此。
隻是不知為何,薑沉看著眼前的這雙眼睛,總覺得是她,又不是她。
自從重來之後,新婚之夜,她終於會喚他一聲“夫君”。幻境裡的她,終究不再是個死物。
而是……有了一點兒凡人氣息。
那夜,他克製著想要擁她入懷的衝動,一點一點回憶著他們曾經的記憶,遵循著原來的軌跡,不斷向前走著。
他迫不及待地想讓阿憐完完全全地回來,可現在的阿憐……這樣生動的阿憐,他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可想讓阿憐回來的心太強烈,薑沉終歸還是忽略了心頭的怪異。
他彆過頭,撥開馬車上金色的紗幔。
那紗幔上的金色絲線,在月色與燈火下泛著微微的光暈,竟是一朵朵開得豔豔的扶桑。
他道:“他所為,王上豈會不知?”
歲歲沒想過是這樣的答案,她在畫舫見識過那些貴人是怎樣的高高在上,可她從未想過,一國的君主,竟不會厚愛自己的百姓。
她從女蠻而來,那裡的人,隻會把她們當做待價而沽的商品,她來到大唐,不曾怨恨過,甚至很是滿足。
在大唐,她們是最下等的賤人,可身為大唐的兒女,唐王總是會為他們做主的。
聽到薑沉的話,歲歲瞪大了眼睛。
看出她眼中的震驚與憤怒,薑沉隻是緩緩垂下眸子,連句安慰她“徐臨福終歸會作繭自縛”的話都不曾有。
歲歲想,阿憐應是死了吧。
她的死,應該與徐臨福有關吧……
*
歲歲知道,這是薑沉的幻境,所有發生的事,都有既定的軌跡。
正如阿憐與薑沉成婚後,是切切實實三月未見,而紅綢也確實曾在宮宴上失蹤。
可小郎君說,幻境要麼是想沉溺美夢,要麼是彌補遺憾。
如果真的是阿憐死了,那薑沉設此幻境,不就是想要阿憐活著嗎?
那他不應該先把徐臨福殺了嗎?
但薑沉似乎並沒有改變事情走向的意思,歲歲很奇怪。
不過,若真如薑沉所言,大耀王知曉徐臨福所作所為,那麼,他們誰都拿這妖道沒有辦法。
歲歲想到在碧霄宮前見到謝長辭。
小郎君那樣同徐臨福說話,是不是早就知曉徐臨福所為,才那樣挖苦譏諷他?
想著想著,歲歲就抿唇笑了,又生怕被薑沉看到,趕緊藏住。
她也學薑沉,將紗幔撥開,卻是將整個腦袋都伸了出去。
她雙手托著下巴,遙遙地望著王宮的方向。
那裡,月光皎潔,林立的商鋪酒樓被燈火籠著,與當初在潏水見到小郎君的景色不同。
可小郎君還是那樣俊俏!
歲歲微微從口中呼出口氣,又紅了臉頰。
等到他們回府時,已是月上中天。
歲歲和紅綢回院子時,薑沉也跟在她們身後。
歲歲心裡還有些忐忑,薑沉是不打算繼續宿在前府了嗎?
她揪著衣袖,心下打起鼓來。
直到她快踏進院門時,薑沉忽然喚住她:“阿憐。”
歲歲愣了下,轉瞬意識到,他是在喚這具身體的名字,忙回過頭。
那一瞬,歲歲又看清了薑沉那雙深不見底的眸,是比潏水還要深沉的顏色,又像極了烏雲勾勒的半輪月。
他緊緊盯著她,歲歲知道,他是在看阿憐。
那素來寒涼的眸,在那刹那,柔情比潏水下的波濤來得洶湧。
歲歲險些都要被動搖了。
可歲歲知道,薑沉對阿憐,一定很不好。
所以,她剛入將軍府的時候,這具身體的心才會那麼疼。
阿憐應該是討厭他的,所以才不想回來。
她不小心占了阿憐的身體,理應與阿憐同仇敵愾,也要討厭他。
不能動搖!
歲歲在心裡堅定起來,可麵上並不顯露分毫,畢竟要破除幻境,還是要找到薑沉的破綻。
她甚至對他揚唇笑了笑,笑容恰到好處。
薑沉愣了下,旋即更深地看著她,問:“阿憐,你沒有想做的嗎?”
這話問得奇怪,歲歲詫異地望著他,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薑沉才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麼。”就轉身離開了。
歲歲奇怪地望著他的背影,那背影帶著些許落寞,像極了那日在神都長街,他撫著阿憐的臉,眼中滿是痛色的樣子。
隻剩歲歲和紅綢的時候,紅綢的小臉滿是糾結。
她朝院外望了眼,又瞧歲歲,然後又向外望,又回頭看歲歲。
歲歲不解地看著她,“紅綢,你想說什麼嗎?”
紅綢絞著手指,點頭如搗蒜,“夫、夫人,我、我想和你說真話!”
她像是下定了決心,又望了眼薑沉離開的方向,咬著唇道:“今日夫人願意來尋紅綢,從妖道手中救我,紅綢很是感激。”
她素來反應慢,倒是難為她一下子說這麼多,可歲歲知道,紅綢是真心的。
“其實……”紅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表情有些羞窘。
她說:“主人說,怕你有異心,把我放在你身邊,這樣、這樣……你就什麼都做不了!”
紅綢其實聽不懂薑沉這話,她歪著腦袋,隻是奇怪道:“可奴婢就覺得,夫人是最好的!”
她說著,緩緩笑起來,像是因為今日之事,印證了她的想法,眉眼彎彎的。
歲歲看著她,想來曾經,紅綢也這樣對阿憐說過。
因為阿憐……也是那樣的好。
歲歲也好,阿憐也好,都是喜歡紅綢的,不會不管她的。
而對於紅綢來說,從始至終,都是她的夫人對她好!
歲歲挺了挺胸,承了紅綢的誇讚,小臉酡紅。
“隻不過……”紅綢又開口。
歲歲疑惑地望著她,見她紅潤的唇瓣一張一合,吐出的字字句句清晰又大膽。
“隻不過將軍太壞了!”她道:“一定是夫人以為將軍不喜歡她啊,才會那樣追著那位宋大人跑的,都怪將軍這樣對夫人!”
歲歲:“……”
紅綢認為,薑沉三月都不曾進阿憐的房,今日也是轉身就走,還曾經那麼懷疑阿憐,紅綢開始為自家夫人抱不平。
“都怪將軍!”紅綢撅著嘴,狠狠跺了下腳。
歲歲想說什麼,但卻不知該怎麼開口,隻能蹙著眉頭看她。
“那位宋大人長得好看,將軍雖更好看,但實在不如那位大人的性子好!”
府中的人都說她笨,但紅綢有時候看人看得很準,比如“阿憐”,比如“宋承”。
說起性子,歲歲就點頭了,“是啊!是啊!”
小郎君的性子比薑沉好多了,但有一點紅綢說得不對,小郎君真正的樣子,就是薑沉同他站在一起,都得讓上三分。
比薑沉好看著呢!
但其實,是薑沉麵冷,讓人不敢直視,瞧著嚇人了幾分,歲歲不喜歡這樣的長相。
而謝長辭麵容柔和,俊朗飄逸,是一種讓人不敢褻瀆的俊朗。
見歲歲點頭,紅綢失落了下,看來夫人真的對將軍很失望呢!
嗐!將軍真是一點兒都不爭氣!
“夫人。”紅綢歪著腦袋,還是不免好奇,“若是、若是夫人不曾嫁給將軍,那……那夫人想嫁給什麼樣的人呢?”
歲歲不假思索地就要答,“自然是小……”又慌忙改口,“秀才郎那樣的人物了!”
原來夫人曾經,真的想嫁給秀才郎,喜歡秀才郎呢!
紅綢的小臉,頓時皺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