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乃是地梵花幻境。
地梵花,乃是上古之花,有滅世之能。
謝長辭下界,便是為了尋它。
不過,他倒不曾知曉地梵花竟會編織幻境,就是這幻境十分蹊蹺詭異,一入幻境,他的仙法便被束縛,不得施展。
他的身前隔著一層屏障,他便在這屏障之後,看幻境中的人來人往。
不知過了多少個春夏,幻境中才出現一個冷麵小少年。
看模樣,小少年不過五六歲,一手銀槍功夫卻使得極好,漾寒光一刹,如銀蛇騰空。
階下望著他的祖父,見此銳利之勢,頻頻點頭。
小少年的模樣雖俊,麵容卻太冷,讓人不敢親近,府中的丫鬟給他送吃食,也是匆匆而去。
小少年淡淡瞥了眼,手上動作不慢,最後銀槍破空,是個極乾脆利落的動作。
他的祖父拍掌大笑,“好!好啊!”
即便被人誇讚,小少年的麵色也沒有分毫得意,蹙著眉道:“祖父,孫兒練得還不夠,不如父親的槍法淩厲。”
祖父隻是撫著他的頭,笑說:“沉兒,你年歲還小,要那般氣勢作甚,待你長成少年郎,你父親怕是不敵你三分能耐。”
小少年聞言,眸子裡竟有一分不易察覺的喜悅,仰頭問祖父:“真的嗎?”
祖父含笑點頭。
小少年的臉蛋紅了下,他捏了捏手中的銀槍,剛想說什麼,就有下人匆匆而來。
“將軍,丞相府來了帖子。”下人遞上帖子,繼續道:“聽聞相府多了一位千金,丞相大人很是高興,今日在府前設了粥棚施粥呢!”
“哦?”這位老將軍亦很高興,“真是好事!好事啊!”
小少年並不懂祖父在高興什麼,但看到祖父高興,他的麵色也難得的沒難麼冷。
他瞥了眼那帖子,大概是丞相府要宴請神都的達官顯貴,他雖年歲小,但也知道薑家世代為將,在朝中頗有地位,蘇家自然會請祖父。
“沉兒,可想隨祖父一同去一趟相府?”老將軍笑問。
小薑沉抬頭望了祖父一眼,搖了搖頭。
老將軍按了按他的腦袋,“好,那沉兒去吃些糕點,晚間祖父給你帶糖酥。”
小薑沉很想說,他已經大了,並不能再吃甜膩膩的糖酥了,但看到祖父一臉的疼愛,他還是悶頭應了,隻是耳尖悄然紅了起來。
老將軍一走,小薑沉便坐到石凳上,吃著丫鬟送來的糕點,一陣輕風拂過,吹動了謝長辭身前的屏障。
那屏障如同水幕,波瀾乍起。
而小小的薑沉似有所覺,眼神陡然淩厲,直直朝謝長辭的方向望去。
謝長辭退後一步,斂了氣息,也是這一刻,他才確認了這幻境的主人。
正是薑沉。
這幻境依托薑沉的記憶而立,泛是幻境,皆是主人心之所念所想,或有美夢沉醉於此,或是心中有憾,想要重來一次,彌補一二。
那薑沉……是哪一種?
謝長辭“嘖”了聲,既無從得知,他索性席地而坐,百無聊賴地等著薑沉長大。
也虧得此處是幻境,人間春夏過得很快,幾個瞬息,薑沉便長成了少年模樣。
許是在幻境久了,地梵花也就接受了他,他能隨意走動去許多地方,也能與人說話玩笑。
隻不過,他若想靠近薑沉,水幕屏障便會再次出現,讓他動不得薑沉分毫。
謝長辭無奈,這個地梵花真是太精明了!
這裡的貨幣與大唐不同,為了換身衣裳,謝長辭這個堂堂道君,幫人扛了幾個麻袋,才換得一身粗布青衣。
待他換好衣裳,幻境陡然一變,喜樂吹打,街頭人群攢動。
緊接著,幻境外的黑氣竄入其中,卻被人一掌劈散。
想來是薑沉所為。
那黑氣數量之多,薑沉竟隻需一招,將這些妖魔打得魂飛魄散,謝長辭不得不忌憚他的能耐,更何況他還是幻境唯一的主人。
黑氣散去,神都的長街又恢複成一派熱鬨場麵,聽說是薑沉要娶妻了。
謝長辭眉頭一挑,來了幾分興致。
不知薑沉這樣一個“黑麵將軍”,哪家的姑娘會舍得嫁給他?
謝長辭上前,撥開人潮,隔著轎簾,看清了新娘子的臉。
杏眸圓睜,滿是困惑,桃腮微鼓,竟是有幾分可憐兮兮,可這神態,卻與這張臉極為不符。
而當新娘子提裙奔來,喚他“小郎君”時,謝長辭便知,藏在那具身體裡的,並非真正的丞相獨女,而是歲歲。
在朱雀大街時,他聽那少年郎問她名姓,他是聽到了的。
歲歲,潏水畫舫的歲歲。
她笑得明媚,但下一刻,她的笑容僵在嘴角,水幕倏然出現,阻隔在他們身前。
看到幻境中出現兩個薑沉,謝長辭恍然,這個滿身戾氣的薑沉,才是這幻境真正的主人。
聽到他問:“阿憐,你怎麼可以不要我?”
謝長辭便知,薑沉不是沉醉於美夢,而是想要彌補心中憾事,隻有他在幻境,一次次走過一生,彌補了心中所憾,這幻境才會破除。
隻是,薑沉的遺憾是什麼呢?
謝長辭望著神都長街之上的那兩人,一瞬恍然,想來薑沉的憾事,與歲歲進入地那具身體有關。
她名喚“阿憐”。
果然,下一刻,薑沉將歲歲的記憶抹去。
幻境又一次經曆輪回,走過十數載。
小薑沉再次長大,仍是那個威風凜凜的少年將軍,一人破敵軍十萬,大勝而歸。
若是尋常少年人有這番成就,定是得意,可薑沉,人如其名,為人十分冷沉,素來不苟言笑,戴著那副黑麵具,眼神淡漠,更是令人畏懼。
唯有在迎娶丞相獨女那日,他騎著高頭大馬,姿態有幾分散漫。
人人都知,這些年來朝中文武不和,蘇家與薑家如今更是站在了對立的兩端。
可偏偏皇帝為這二人賜婚,這位“黑麵將軍”怎會歡喜?
這一次重來,謝長辭換了張麵容,說來也是鑽了地梵花幻境的空子,隻要在此待得越久,幻境越能接受他。
但若想接近薑沉,他一個外來者的身份,總會讓這幻境忌憚,是以,謝長辭便尋到了山中的秀才郎宋承,取代了他。
不過,倒是沒想到歲歲還被困在阿憐的身體裡。
雖不知為何歲歲墜入幻境,會直接進入阿憐的身體,但想到幻境重塑前的一幕,或許,歲歲在阿憐的身體裡,會是破除此幻境的關鍵。
想到重來前,歲歲奔向他時,薑沉眼中的刺痛,謝長辭心下有了主意。
阿憐對於薑沉,定十分重要!
謝長辭將崖底的“阿憐”背回了阿婆家,幻境果然順當地進行了下去。
阿婆對他千恩萬謝,說不該讓阿憐替她采藥,生怕阿憐有個三長兩短。
謝長辭看著阿婆的情真意切,抿了下唇,默了半晌,才道:“阿婆,阿憐受了傷,我去下山為她買藥。”
如此,就有了第二日見到來尋“阿憐”的生父生母。
也看到了,見到他卻沒有一絲反應的歲歲。
果然是被薑沉抹去了記憶。
謝長辭想過要恢複歲歲的記憶,但幻境裡,他術法不得施展,隻能日後再想辦法喚醒歲歲的記憶。
薑沉與阿憐大婚的那日,謝長辭頂著秀才郎的臉,望著長街上的車轎。
扶桑花被風吹落,有幾朵拂過被風卷起的轎簾,掀起一角的轎簾下,是歲歲奇怪又迷惘的臉。
他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想著早些去將軍府,尋能和歲歲單獨相見的時機。
轉身之際,好久不曾出現的水幕又出現了波動,比以往更強烈!
謝長辭猛然回過神,隔著人群望向歲歲。
她記起來了!
*
歲歲什麼都記起來了。
她是歲歲,是潏水畫舫的“菩薩蠻”。
歲歲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更不知道這個大耀國是個什麼地方,但看到小郎君也還在這裡,她便安心了。
哪怕他變了模樣,歲歲就是知道,那是小郎君!
隻不過,她記起了一切,也想不顧一切地跑向小郎君,卻不知怎麼,明明失憶時,還能操縱的身體,如今竟是一分也動不了了。
歲歲有些著急。
想到失憶前發生的事,記起和新郎官一模一樣的“黑麵將軍”,歲歲直覺這場婚事不大尋常。
那個人為什麼要說,阿憐不要他?
沒來由的,歲歲心裡一慌,然後眼睜睜看著小郎君離自己越來越遠,氣得咯吱咯吱咬牙。
可無論她心裡如何氣怒,她的周身像是有個罩子,讓她無法動彈,隻能任由車轎緩緩前行。
一路順暢,歲歲還是嫁進了將軍府。
似乎是因為恢複了記憶,腦子裡不會再有那道“我是阿憐”的奇怪聲音了。
隻是入了將軍府,被人送到房中,這個身體心口的地方,又襲來一陣鈍痛。
歲歲白了臉,一手按在胸前,難受地大口喘氣,“為什麼會這麼疼啊?”
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出嫁時,那個“黑麵將軍”撫摸著她的臉。
她又想哭了。
歲歲低頭看自己能動了的手,卻來不及興奮,心上如同有一把刀子似的,狠狠地剜著她的血肉。
直到有人拿著石子敲窗,“砰”的一下,砸在窗棱上,那陣疼才緩下來,然後歲歲聽見那人在窗下喚她:“歲歲?”
很好聽的聲音。
歲歲摸了摸不再泛疼的胸口,吐出一口氣,是小郎君的聲音!
她急急地跑到窗前,大紅的嫁衣繁複又沉重,她提著裙擺,一手支起窗子,眼睛晶亮:“小郎君!”
謝長辭莞爾,看著眼中盛滿星子的小姑娘,又低低喚了聲:“歲歲姑娘。”
嗓音柔和得像三月的春風,像打在柳枝上的零星日光。
歲歲聽了,便彎起了眉眼。
冠上垂下來的流蘇打在她臉上,留下一道淺淺的粉,還有幾縷纏繞在她鬢邊。
“小郎君,你來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