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縷魔氣由遠直入潏水之中,攪動水麵波瀾起伏,不多時,它竄出水麵,魔氣陡然膨大數倍。
眾人隻見水中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湧動,再冒出頭來,那東西似乎張開血盆大口。
有人驚呼:“是、是河妖!”
傳聞長安的水中有河妖,但無人見過,而今見這東西從水裡冒出,便有人喊起河妖來。
那魔氣似乎正擺動著自己的身子,畫舫被撞得來回搖晃,驚呼聲不絕於耳,頓時一片混亂起來。
“這這這是個什麼東西?”
“快、快跑啊!”
“慌什麼?”皇甫大人極為不屑地瞥了眼同行的官員,嗬斥一聲。
那群官員腿肚子都在打顫,但麵對當今陛下身前的紅人,他們又不敢再邁開腿,隻得白著臉侯在一旁。
歲歲被姐姐們護在身後,她探出頭望了眼,看清那東西根本沒個人形,在水麵上露出大半個身子,隱隱還有一雙紅色的眼睛。
它剩下的身子在水下翻攪,歲歲隻能跟姐姐們牢牢攥緊手腕,才不至摔倒。
“敢問閣下可是河妖大人?”皇甫大人舉起手中酒杯,遙敬了那團黑氣,朗聲大笑道:“可願與我共飲一杯?”
一眾人都驚訝地看向皇甫大人,官員們身子抖得更厲害了,有想偷偷上前勸說的,也在看到那團黑氣後,止住了腳步。
歲歲覺得,這位皇甫大人當是喝醉了,麵對這麼……這麼一個醜東西,還能邀其喝酒。
“素聞河妖大人喜美人,如今這畫舫之上,有菩薩蠻數十,河妖大人若喜歡,儘皆拿去。”
舞姬們的臉色更加發白,而那團東西更似是聽懂了一半,竟扭頭看了她們一眼。
“歲歲。”阿嫵姐姐喚了她一聲,捏緊了她的手腕。
歲歲感覺到阿嫵的手在抖,她輕輕覆上另一隻手,小聲在阿嫵耳側說:“阿嫵姐姐,歲歲不怕。”
似是歲歲的語氣堅定,感染了阿嫵,阿嫵輕呼口氣,沒有方才那般慌張了。
隻是,這團黑氣太過詭異,她們被盯上那麼一眼,就止不住的腳底發寒,不禁後退了半步。
皇甫大人還在舉杯,見那“河妖”不語,眉目冷凝了一瞬,又見她們後退,不由出聲斥道:“退什麼?還不趕……”
話音未完,隻見那團黑氣突然翻湧,身子足足伸長一倍不止,然後在那雙詭異的紅色眼睛下,張開巨口——
一口咬掉了皇甫大人的頭顱。
頭斷處,鮮血四濺,驚呼聲不止。
“殺人了!殺人了!”
“皇、皇甫大人……”
“啊——!”
“救命啊,河妖、河妖殺人了!”
一時之間,整個畫舫淩亂起來,皇甫大人的酒杯應聲落地後,他沒有了頭的身子才砰然倒地。
脖頸處噴湧的血珠濺了一地,染紅了他富貴華麗的衣裳,離他近的官員,也被濺了滿臉的血,腳下像被定住,不敢動彈分毫。
“咕咚。”
這聲音……是那黑氣終於將皇甫大人的頭顱吞入在腹。
它心滿意足地扭了下黑色又龐大的身軀,再次攪動了湖水。
直到這時,他才又緩慢地轉動腦袋,眸光盯著歲歲她們。
所有人都在跑,畫舫搖晃不止,隱隱有翻船的跡象,可就在下一刻,那團黑氣似乎看到了什麼,猛地鑽下水底,逃竄離開。
歲歲朝它望著的方向看去,隱約覺得,她應是看到了剛剛見到的小郎君。
小郎君一襲月白仙袍從天而降,發帶飄搖,神色凜然,嘴角微抿。
似乎……是那團黑漆漆的東西,一見小郎君,便跑了。
可眨眼之間,她就看不見小郎君了。
隨著那團黑東西離開,畫舫上的眾人逐漸平靜,船身亦不再搖晃。
“皇、皇甫大人……真的死了?”
一片寂靜中,有人訥訥了一句。
*
皇甫大人死在潏水之上的事,很快傳遍了長安城。因是皇帝最為寵信的大臣,大理寺對其身死一案極為看重。
一大早,畫舫就被大理寺的人圍了起來,舞姬們也被聚在一起。
“少卿大人,皇甫大人是被一團黑氣吃了,同行的官員看到了,好多人都看到了。”阿娘這樣說。
“是啊,少卿大人,皇甫大人是被河妖吃了,與我們並無關係。”
舞姬們也跟著嘰嘰喳喳說起來,但那位少卿麵色更冷了幾分,嗬斥道:“胡言亂語!世間哪來的河妖?哪來的妖魔?定是你們用了本族的秘法,使了手段!”
“來人,帶走!”
歲歲被官兵推上前,他們拿出繩索,要將她和姐姐們的手捆上,她不明所以地看向畫舫中最大的官——大理寺少卿。
她雖年歲小,但也知道大理寺是什麼地方,也知道那裡的人惹不起。
這位少卿看起來相貌堂堂,眉宇間有三分正氣,卻根本不屑看她們一眼,仿佛她們是什麼臟眼睛的東西。
明明昨日畫舫上,除了她們,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官員,若是認定了沒有妖魔作亂,皇甫老頭的死,那些客人就不該被懷疑嗎?
歲歲的小臉氣得鼓了下,手腕被麻繩勒得生疼,生生咬牙挺著。
“誒!誒!少卿大人且慢,有話好說。”阿娘見官兵粗魯地綁著自己手下的舞姬,急得上前,“少卿大人,她們從小就被獻到大唐來,哪裡會什麼本族秘法?”
“是啊,大人,我們不過弱女子,那皇甫大人死時,可是整個頭都被咬下來了……”說話的是潏水畫舫最受歡迎的舞姬金蟬。
金蟬搖曳著腰線,一步一步走到少卿身旁,指尖拂過他衣襟上的金線,在他臉側嬌笑。
“大人想必不認得我,可小女子與大人的胞弟,那可是……啊!”
金蟬的話未完,便被大理寺少卿一把推開,整個人摔在地上。
從不曾被人這般對待的金蟬,臉上青白一片,因為沒防備,腳也崴了,碎發擋在她額前,讓人看不清臉色。
“你們這群賤人!真是臟了本官的眼睛!”大理寺少卿嫌惡地撣著衣袖,衝官兵們道:“還愣著做什麼?”
“全部帶走!”
“大人!”金蟬猛地抬起頭。
在畫舫的舞姬中,金蟬的脾氣是最不好的,但因她生性恣意,又格外討客人喜歡。
昨日,也是她在皇甫老頭羞辱她們時,第一個低聲張口罵“老賊”的。
阿娘知道金蟬姐姐的脾氣,生怕她再觸怒少卿,不由低喝了聲:“金蟬!住口!”
金蟬沒應,隻是遙望了眼歲歲,咬牙對大理寺少卿道:“大人,你要抓我們便罷了,可歲歲不過豆蔻年歲,如何能殺人?”
阿嫵姐姐亦道:“正是,大人,皇甫大人斷頭而死,她在台上又站得離皇甫大人極遠……”
“是啊,大人,歲歲年歲小,什麼都不懂……”
“大人,歲歲……”
姐姐們都站在她麵前,一人一句地說著。
歲歲望著姐姐們的背影,眼裡濡濕一片,低低喚著:“姐姐……”
阿娘看她的眼裡閃過憐惜,亦上前道:“大人,這孩子四歲便上了潏水畫舫,對於女蠻之地,她都不記得的。”
那位少卿頓住步子,回首望了她們一眼,靜了一瞬,卻隻冷笑一聲,“舞姬之輩,竟也敢同本官說情?”
“可笑!”
歲歲她們,還是被帶到了大理寺。
那位少卿看似正氣凜然,卻並不想多查此案,隻叫刑訊官使儘手段逼問她們,倒有些屈打成招的意味。
他更不曾問過昨日事發之時在場的客人,而那些陪同皇甫大人的官員,大理寺也隻是簡單地詢問了幾句。
舞姬們雖然心中不忿,但人在牢中,就是刀俎上的魚肉,心中不免惶惶。
阿娘倒是認得不少大官,可如今這情形,那些自詡有情有義的君子,皆遠遠避開,至今無人肯為她們說一句情。
隻因為——她們是世人眼中的下賤人。
“皇甫老賊,死了都讓人不得安生!”金蟬發髻淩亂,恨恨罵道。
“阿娘,不若我們認了吧。”有人啜泣著道。
阿娘隻是看了她們一眼,並未言語,見獄卒過來給她們送飯,她連忙拉住其中一人的手。
“大人,勞煩你再幫我給吏部尚書……”她一邊說著,一邊將耳墜子摘下,塞在那人手中,“求你給他送個信……”
“我勸你省省力氣吧,沒人會管你們的!”獄卒話是這麼說,卻還是一把將墜子扯了過來,揣在懷中。
見她們望過來,渾不在意,大聲喝了句:“快吃!”便走了。
歲歲沒想過,從四歲入畫舫,如今第一次踏上岸,竟是因為被當做凶手。
她們不曾做過,如何能認?
“早知道,便不該貪那老賊的銀子,明明是河妖殺的,卻要我們遭罪!”
“就算我們不想要老賊的銀子,我們能讓老賊不上畫舫嗎?”
“正是,我們這樣的身份,哪有的選?”
“如今進了這大理寺,如何能出得去,不若認了罪,待來生再不做賤人!”
“啪”的一聲,金蟬一掌打在那舞姬臉上,“沒做過,便是沒做過!我們雖為賤人,也是人!”
一瞬,牢房裡靜了下來,隱隱有幾人的啜泣聲響起,倒沒人再敢亂說了。
金蟬姐姐是舞姬中,年歲最長的,阿娘不在時,便由她管著,哪怕在牢裡,大家對她都是有懼意的。
阿嫵抬眸望了眼金蟬,剛張口要說什麼時,又有刑訊官來問她們。
這一次,該到歲歲了。
“歲歲!”阿嫵擔憂地攥握住她的手腕,護在歲歲身前,對獄卒道:“大人,歲歲還小……”
隻是不等她說完,便被獄卒推至一旁,歲歲急喚了聲:“阿嫵姐姐!”
她想掙開獄卒,那獄卒手上卻攥得死緊,用力拉著她往外走。
“歲歲!”
“歲歲!”
身後是姐姐們擔憂的聲音。
昏暗的燈火“劈啪”一聲,姐姐們的聲音也漸漸遠了。
歲歲被拉去刑訊的屋子時,那位大理寺少卿竟等在裡麵。
見到歲歲,少卿微微眯了下眼,旋即又十分嫌棄地彆開目光。
歲歲有一副好顏色,雖年歲不大,但模樣已是盛極。
來往畫舫的客人,礙於阿娘與姐姐,雖不曾對她動過手腳,卻也總會衝她念些小詞,無不誇讚她的相貌。
這位少卿雖彆過目光,可剛剛望向她的那一眼,還是閃過一抹驚豔。
歲歲眸光微閃,再抬頭時,那雙眸子如水潤過一般,已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大、人。”她委屈又極輕地喚了聲。
歲歲看到,那位少卿的眉頭緊蹙了一下。
她不禁心裡一喜,暗暗吞了口口水,捏起裙擺一角,學著阿娘教過的,緩步上前。
“大人如昭昭明月,似玉壺白雪,大人……”她輕啟的粉唇是芍藥般嬌嫩,昏暗的燈光下,泛著瑩瑩的光,“會還我們的清白吧?”
她說完,故意歪了下頭,露出一派天真之色。
而對麵那人,眼中是一閃而過的慌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