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帳篷換好衣服，蘇映溪和談閒意一人抱著一床被子，抱著膝蓋把自己裹成粽子，抵禦寒冷。

兩人都哆哆嗦嗦的，牙齒打戰，在秋夜冷寂之中昏昏欲睡。

捕回來的魚已經悄悄放到太姥姥家的水缸裡了，都還是鮮活的，等明天早上家裡人一起床，看見八大條生龍活虎的鮮魚在缸裡遊動，一定會很開心吧。

今晚的任務圓滿且超額完成，在這個時空中潛在的危機已經被解除，蘇映溪的心裡終於落下一塊大石頭。

困倦襲上頭，她打了個哈欠，眼皮打架。

“閒意，好晚了，睡吧。”蘇映溪交待了一句，自己倒頭就迷糊過去了。

談閒意沒來得及回應她，便聽到她平穩但微微沉重的呼吸聲。

少年頓了頓，小心地伸出手，摸了摸蘇映溪的額頭。

幸好，不燙。

如果神仙下次露麵時，也能給映溪送一顆包治百病的靈藥就好了。

這麼想著，談閒意緊繃許久的精神漸漸鬆散下來，也迷迷糊糊陷入了深眠。

不知睡了多久，談閒意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下意識地以為是小偷之類的可疑人物，卻又覺得在這個時代，野外紮營的他們更像是可疑分子。

但當他撐開沉重的眼皮，儘力想瞧一瞧來人是誰時，眼前卻閃過了一抹溫暖的金光。

啊，原來是神明來了。

奈莉悄無聲息地探身進帳篷，單膝半跪在蘇映溪身邊，手中捏著一枚銀光閃爍的藥丸。

察覺到談閒意醒來，奈莉回頭對他安撫似的笑了一下，食指抵在唇邊，示意他不要出聲。

而後她輕輕撥弄開蘇映溪的嘴唇，將藥丸喂了進去。

藥丸特殊，入口便化作了水，順著口腔流入喉嚨。蘇映溪受本能驅使地吞咽了一下，一股清涼之意流過肺腑，令人感到舒適。

她沒有醒來，反而睡得更沉。奈莉見狀便就退出帳篷，而談閒意瞥了一眼好眠的少女，也輕手輕腳地跟了出去。

“您給她吃了什麼？”談閒意問。

“補氣的，她剛失了元氣。”奈莉回答道。

“失了元氣？”談閒意愣了一下，“是因為在江水下被困的時間太長導致的嗎？”

奈莉小幅度地搖了搖頭，“是因為她用自己的精血彌補神明力量的不足，以此愈合了時空裂縫。你沒注意到嗎，她的手指上以及臉頰上都有新鮮的傷口，血珠就是從那兒流出，融入江水的。”

什麼？！

談閒意大驚失色，他確實留意到傷口了，但沒想到會這麼嚴重。自打上岸後，他更關心的是蘇映溪冷不冷，還會不會劇烈的咳嗽，卻壓根沒想過她會失掉元氣與精血。

回想起蘇映溪上岸後對他說的話，她說她遇到了麻煩的意外情況，為此差點搭上性命。

談閒意很確定，在之前愈合時空裂縫的行動中，蘇映溪雖然會耗費心力去尋裂縫所在，卻沒有一次遇上這麼危急的情況。

他將今夜發生的異常說給神明聽，奈莉點點頭，告訴他：“我知道這裡發生過什麼，在異時空中，我察覺到她有危險，本想第一時間趕過來的。但是……”

彼時她也正在對付一處天裂，行動本已到達尾聲，但就在她感知到蘇映溪遭遇危險時，她孤身所應對的天裂，突然上升了一倍的難度，將她控在原地，一時難以脫身。

奈莉當時心急如焚，不惜代價將天裂愈合後，便緊趕著想要來尋蘇映溪。

卻沒想到，她被攔在了目標時空之外，無論如何也穿不透時空屏障，無法抵達蘇映溪身邊。

有什麼力量在強力乾擾著她與蘇映溪，奈莉如此判定。

過了許久，等到限製她的那股力量終於消散，奈莉闖入當下時空，急切地找到了蘇映溪所在的位置，探查到她狀況尚可，才鬆下一口氣。

她帶來了神域特產的補氣丹，服下這粒藥，就能補回蘇映溪在水下失去的元氣，保她健康無憂。

奈莉完成任務，心放回了肚子裡。她後邊還有事情要忙，不能久留，囑咐了兩句，讓談閒意多多照顧蘇映溪，她就準備撤了。

“請您等一下！”談閒意忽地攔住奈莉，“有一件奇怪的事，我覺得有必要和您確認一下。”

方才聽奈莉講述自己衝進當下時空的不易，談閒意就一直覺得哪裡怪怪的。這會兒他冷不丁反應過來，既然奈莉被隔離在此時空之外，那麼之前他在水下看到的，救了蘇映溪的那道水流又是怎麼回事？

明明，蘇映溪將那時的援助視為神仙的功勞。

談閒意如實描述了在水底親眼看見的場景，反問奈莉這真不是她所做的嗎？

奈莉聽後也愣住了，因為她確信那場救援不是她所為。

可是，不是她，又會是誰呢？

奈莉的眉頭不知不覺地蹙起，心裡總覺得古怪。而談閒意這時候提出了一個猜測。

“之前在穿梭的第一個時空中，映溪說她受到了當地山神的庇佑與幫助，臨走前，我們還好好拜了拜山神。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人外力量的存在，特彆奇妙。這次……會不會也是某位神明無形之中在幫助我們？”

奈莉：“……”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這片地域應該沒有那種人外存在。

這事有點蹊蹺，奈莉幽幽歎息一聲，轉頭看了眼帳篷之中疲憊沉睡的小姑娘。

“我會好好調查這件事的。”奈莉說，“在事情查清楚前，要勞煩你照顧好她了。”

談閒意點點頭，認真道：“我會的。”

“……小朋友，我的意思是，你得把她看住了，叫她彆做可能會威脅到自身的事，哪怕此舉會有益於大局。”奈莉歎氣，無奈地指了指帳篷，“就像今天這樣。”

談閒意一愣。

奈莉：“你沒有見過她瘋起來的樣子，雖然說舍己為人、無私奉獻是美德，但即便站在守護神明的立場上，我也始終認為她應該先以保全自身為主。”

談閒意無比認可地用力點頭，這話真是說到他心坎上了。

雙方達成一致，談閒意送走了忙碌的神明。他輕手輕腳地鑽回帳篷，隔絕了夜風的小小空間十分溫暖。

他在蘇映溪身旁躺下，再度湧上來的疲憊感令他睡意朦朧。而就在他合上眼睛平穩呼吸後，在安靜的環境下，他忽然聽到了蘇映溪恍若不安的異動聲響，以及口中喃喃囈語著什麼。

談閒意一個仰臥起坐，湊近了仔細聽了聽，破碎的字音聽不出究竟。

他原以為蘇映溪隻是做了噩夢睡不安穩，便如哄慰孩子般，輕輕拍了拍她的身體，試圖讓她感受到安全感，從而能夠睡得踏實。

但談閒意很快就發覺了不對，蘇映溪的額頭上滲出淋漓冷汗，眉心緊緊蹙著，長長的睫羽撲簌著顫抖，就連被子覆蓋下的身體都不停地打著顫。

他覺得，蘇映溪這更像是被夢魘住了。

談閒意沒什麼經驗，隻知道該儘快叫醒她，讓她脫離夢魘。

可是，他搖晃著蘇映溪的身體，一聲一聲地喚她的名字，蘇映溪卻怎麼都醒不過來。

中間有幾次，談閒意感覺她應該已經聽到了自己的聲音，甚至給出了反應，頭朝著他的方向微微歪了歪，但意識始終不清醒。

談閒意手足無措，他慌了神，根本無從知道她被困在怎樣的恐怖之中，也似乎根本幫不上忙。

而此時此刻，蘇映溪在深層的夢境中，見到了原以為一生都不會再見的末日景象。

蔚藍的天空一點點被濃鬱如實體的黑暗蠶食，人間的光芒儘數褪去，連生命的痕跡都被隔絕在了無邊黑暗中。

海水席卷上陸地，淹沒城鎮，掩蓋住皸裂遍布的大地。天空中被外力豁開一道巨大的口子，宇宙中未知的漆黑物質如柱般傾瀉，狠狠貫穿地表，沼澤一樣暈染擴散開來。

她曾親眼見過這般景象。

她也曾親手將往日的寧靜與太平帶回人間。

可時過境遷，她現在沒有這種本事了。

失去力量的她，與普通人類毫無區彆。她帶著足以解決危機的記憶，卻施展不出任何有用的手段。

看著生靈存在的跡象一絲一毫地被抹去，看著自己雙腿陷入濕滑的泥沼中，黑暗漸漸沒過了胸口，蘇映溪幾乎就要窒息。

她掙紮不動，越掙紮便陷得越深。在緊迫的關頭，她耳邊忽地傳來一道聲音，仿佛距離她無比遙遠。

那道聲音平靜地問她：“後悔嗎？”

後悔？後悔什麼？

蘇映溪根本不明白對方在問什麼。但很快的，下一句話便傳到耳邊。

“失去了力量，變得與凡人無異，卻還保有著過往能夠上天入地、出神入化的記憶。”

“對身邊發生的不公之事、對親眼所見的世道不平，卻隻能睜眼當作沒看見，強迫自己歸於社會、適應社會，直到變得泯然眾人。”

“所以，選擇留存那份作為救世之主的記憶，選擇留在這個被人心汙染的世界，你後悔嗎？”

蘇映溪沒有回答對方看起來像是在挖坑的問題，反問道：“……你是誰？”

對方也一樣拒絕回答她的問題，仍堅持問：“你後悔嗎？”

蘇映溪冷冷地笑了一聲，“後悔又如何？你打算為著我一句後悔，將我現世的存在抹殺嗎？”

那道遙遠飄渺的聲音消失了。

蘇映溪用力抿著嘴唇，將唇色抿的發白。

黑暗已經沒過了她的脖頸，壓迫感太強，她很難大聲地喊出來。但她相信，即便她的聲音再小，今晚搞事將她困在夢魘之中的家夥，也能聽得到。

“我不後悔。”蘇映溪給出了堅定的回答，“我隻是覺得你很可笑。這種稀奇古怪的問題，在三年前你不是問過了嗎？”

“為什麼要繼續問呢？你究竟想在我身上得到什麼答案？”蘇映溪追問，卻沒有得到回應。

她也不在意，冷靜地叫破了對方的身份，那個神秘莫測、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世間之外的特彆存在。

“是你吧，該死的造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