豔鬼(1 / 1)

豔鬼 聽蟬聲 4286 字 3個月前

孟姝是一隻豔鬼。

她化形之時正值月圓,生長在她屍骨之上的桃花樹開的異常爛漫,簌簌飄落的花瓣落了樹下的她滿身,清冷的月輝照在她蜷縮著的赤裸身軀上,皎白的肌膚仿佛泛著一層朦朧的光暈。

她睫毛輕顫,掛在眼睫上的細碎花瓣被抖落下去,映入眼簾的是滿目斷壁殘垣。

風化的白骨散落一地,空蕩蕩的眼眶死死凝視著她的方向。曾經高高飄揚的經幡被撕裂成兩半斷折在地,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土。

這是一片死寂之地,唯有微弱到幾不可聞的風聲在枯枝敗葉間低語,不見一絲活物的氣息。

而這株盛放的桃樹是天地中唯一的生機。

孟姝從樹下起身,緋紅的花瓣從身上褪儘,如瀑的黑發灑落身前,遮掩住了大片雪白的風景。

她慢悠悠地抬起眼簾,漆黑的雙瞳從這片廢墟之上掃過。

良久,孟姝歎了口氣。

這可難辦了。

她是豔鬼,唯有采補男人精氣才能繼續修行,否則魂魄會逐漸虛弱下去,直至魂飛魄散歸為虛無。

可這鬼地方,怎麼也不像是會有人出沒的樣子。

且她方化形,幻術也不甚精通,看來引人上門是行不通了。

隻能主動出擊。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

孟姝安慰自己,話本裡不是常寫,夜行趕路的書生在山林裡偶遇受傷的美人,與其春風一度傳就佳話嗎?

她可是豔鬼,什麼樣的男人勾引不來,隻要她往山下走一趟,過路的書生見了她準定就繞不動道。

今夜氣氛恰好。

孟姝撚起一片花瓣幻化出一身飄逸的紅色衣裙,隨手將垂地的長發鬆鬆挽起,赤著雪白的雙腳,便躊躇滿誌地向外走去。

曾經高聳雲天的牆垣已然塌了半邊,矗於門前的青色石板亦被歲月侵蝕得殘破不堪,其上依稀可辨認出“天虞門”三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孟姝站在這石板前看了許久,手指一寸寸地從上麵的殘餘劍痕上撫過。

天虞門。

她的死地,亦是她的重生之地。

她將徹底告彆這個地方。

孟姝手下用力,青色的石板在陰氣的衝擊下瞬間崩裂成一地灰土。

“哈哈哈……”

她發出一聲暢快淋漓的大笑,眼中俱是報複後的快意。

良久這笑聲才漸漸止住。

孟姝最後看了眼這片廢址,不帶一絲留戀地轉身。

凡人孟姝已死,從此以後這世上隻有豔鬼孟姝。

她目光堅定地踏出了左腳,然而在走出第五步的那一刻,她的胸口忽然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痛得她俯下了身子,靈魂都仿佛要被撕裂。

“為什麼?”她喃喃自語,緩緩回過頭看身後的那片廢墟。

一股莫名的力量在牽製著她的魂魄,阻止她離開這裡。

她咬著牙,竭力讓自己忽視胸口的劇痛,艱難地又朝前邁出了一步。

眼前驟然一陣發昏,天旋地轉之後,再睜開眼時,她又回到了化形的那株桃樹下。

頭頂的桃花繽紛燦爛,層層疊疊鋪滿枝頭,細碎的花瓣隨風簌簌飄落在她發間。

在回到這裡後,胸口的劇痛瞬間消失無蹤,仿佛先前隻是她的錯覺。

孟姝緩了好久才回神過來,仰頭看著桃樹不禁咬牙:“臭道士。”

究竟那個臭道士對她的屍骨做了什麼手腳,才讓她死了也不得解脫。

果然她無論生前身後,都注定與道士過不去。

孟姝不死心地又換了道門走。

一次、兩次、三次……

在第十三次被傳送回桃樹下後,孟姝才不得不接受了事實。

她成了地縛靈,無法離開天虞門五步遠。

“臭道士,死了還不放過我!”

孟姝氣急,渾身陰氣不受控製地傾瀉而出,地麵距離較近的幾具白骨受到衝擊瞬間化為了灰燼。

“轟——”

天邊忽然風起雲湧,雷聲轟響,黑色的雲層滾滾而來遮蔽住了明月。

孟姝察覺到一絲危機,驚慌地抬起頭,正見一道紫色的閃電從雲層中閃過,勢如破竹地朝她的位置劈頭直下。

“雷劫?”

孟姝臉色一白,鬼修不是在修煉到鬼王境時才會迎來雷劫麼?她才初化形,為什麼天道會降下雷劫?

雖然知道憑自己的修為不可能抵擋住這道劫雷,但孟姝卻不願坐以待斃。

她拚命催動起全身陰氣彙聚到頭頂,身子在天雷的威壓下禁不住地發抖。

她不想再一次死在這個地方,生生世世無法逃脫。

天雷至陽至剛,以摧枯拉朽之勢破開了她的陰氣防護,孟姝絕望地閉上了雙眼,感覺自己的魂魄都將要被撕裂。

在這時,她身旁的桃樹忽然湧現出一層強烈的靈光,像一把大傘牢牢地籠罩在她的頭頂。

天雷與桃樹靈光相撞產生巨大的衝擊,孟姝感覺自己的靈魂似乎都散了一瞬。

一聲轟鳴之後,劫雷寸寸消散,厚重的雲層也被衝散開,月光重新照在了她的身上。

孟姝伸手握住一星零散的光點,怔怔地站在原地,仰頭看向這棵茂盛的大桃樹。

在她臨死之前,天虞門內並不曾見過這樣大的一棵桃樹。

“我想在我們住的院子裡種一棵桃樹,春天到了,就坐在樹下偷閒玩耍。”

曾經的憧憬之言再次撞入腦海中。

半晌後,孟姝的唇角勾起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

真是可笑,明明是害她至此之人,卻在死後仍護著她。

孟姝背靠桃樹坐下,雙眼幽幽地望著這片死寂的廢墟。

一陣夜風卷起了地上殘破的經幡,黑白兩儀的八卦圖在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

赤日高懸,灼熱得讓人不敢直視。

四周風輕雲淡,鳥雀無聲,唯聽人聲喧嘩。

“殺了她!”

“殺了她!”

“殺!”

眾人聲嘶力竭地高呼,手中利劍齊指向她,鋒利的長劍在赤日下閃著寒光。

她雙手被鐵鏈縛在石壁之上,雙目低垂,無力地看著腳下。

一群螞蟻從灰白的地麵上緩慢爬過,她好似看見了自己,在這群修道之人眼中也隻不過是區區螻蟻。

可就是她這樣的螻蟻,卻給他們帶來了滔天大禍。

一道頎長的身影,緩緩走進了她的視線,穿著她最不喜歡的藏青色道袍,腳下踩著雲履。

而他的腰間空蕩蕩的一片,她親手繡的香囊,他曾萬分珍惜地懸在腰間,如今卻不見蹤影。

她勉力抬起眼簾。

他有一副清冷的相貌,眉似遠山,鳳眼微挑,唇色淺淡,眼神中總是含著一絲冷意。

可他也曾目光溶溶,玉白色的臉龐上彌漫著情熱所致的醺紅,從那張淺色的唇中發出壓抑的喘息。

“阿姝……”

他的聲音沙啞,卻並非從前的情熱所致,而是壓抑著痛苦。

她默默無言地望著他。

自他重新換上道袍出現在自己眼前的這一刻,她已猜到了結局。

“殺了她!”

一個蒼老卻威嚴的聲音在他身後催促,其中的怒意幾欲噴湧而出。

“她壞了你的道行,致使你走上歧途,隻有殺了她,你才能重登仙路!”

重重怒吼猶如浪疊,朝她拍打過來。

他身影僵直,握著長劍的右手在發著抖。

見他久未舉起劍,那道蒼老的聲音再次逼迫。

“斷情絕欲,方為仙路正途,她不過是你修道路上的一個劫難,殺了她,你就度過了這場大劫,飛升成仙指日可待!”

“雲浮,你是我天虞門千年以來唯一有望飛升的弟子,不可在女色上糊塗啊!”

“殺了她!”

“殺了她!”

身後的眾弟子亦在齊聲催促。

孟姝麵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對四周的聲浪置若未聞。

她看得見他眼中的痛苦糾結,知曉他內心的猶豫不決,或許她放軟聲音喚一喚他的名字,他就會棄下手中的劍,不顧一切奔她而來。

正如曾經她一個眼神,一個聲音,就勾的他脫下了身上的道袍,柔順地躺在了她的身下。

可她隻是沉默地看著他。

看著他在逼迫之下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長劍,儘管他的手仍在顫抖。

“阿姝……”他寒玉般的眼眸中淌下了淚。

下一瞬寒光乍泄,一柄雪亮的長劍從她胸口穿刺而過。

鮮血順著身後的劍刃,一滴一滴地墜落,在她身下彙成了一個血泊。

血泊中,倒映著他們兩人的身影。

四周寂靜無聲,孟姝不悲不痛地凝視著他。

他身體忽地晃動了一下,鬆開握劍的手,朝後退了一步。

“妖女已誅,雲浮至此仙路通途,再無劫難!”

蒼老的聲音驀地拊掌大笑,台下的弟子也爆發出了歡呼。

孟姝感覺自己的身體在逐漸變得冰冷,仿佛全身的熱度都被那一劍抽離了出去。

她的胸口空蕩蕩的,已然感覺不到心臟的存在。

好累。

她感覺眼皮變得無比沉重,堅持了眨動了幾下,仍舊無法控製地垂落了下去。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隨即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吼。

“阿姝!”

在她的意識徹底消亡前,她聽見了天邊雷聲轟動。

有無數驚慌的聲音在絕望地嘶吼哭叫,仿佛陷身於一片煉獄。

“雲浮!不可!”

再次睜開眼,她已是桃花樹下的豔鬼孟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