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著,直到懷夕來到宋家的第二年冬。
那年瀘州縣下了十幾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母親一早又被祖母叫走,因著祖母不喜懷夕,母親臨去前將懷夕牽到他屋裡,吩咐他看著妹妹。
同在一屋簷下相處久了,宋承雲知道這個妹妹性子極為跳脫,尤愛熱鬨。可那日懷夕在他屋裡半天,都極為安靜,安靜到他都忘了,屋裡還有她。
直到他寫完一幅字帖,欲放下筆時發現字帖一角被風吹得揚起,他才轉頭看向屋內的雕花窗。
原來,從進門後一直乖乖坐在暖爐邊安靜烤火的小姑娘,終於耐不住寂寞,不知什麼時候爬上窗邊的羅漢床,把雕花窗支開了一條縫,伸手抓落下的雪花。
頂著她的時候,小姑娘也回過頭偷偷看他,然後,雕花窗啪地一聲,向內關上。
大約是心虛,懷夕第一時間解釋:“娘親說哥哥讀書時,夕兒莫要吵鬨……對不起,哥哥,夕兒吵到你了麼?”
許是那日的炭火燒得足,顯得女孩眼眸晶亮非常,叫他不端想起剛剛抄寫的詩句:“聚天地之精華,凝山川之靈氣。”
所以,宋承雲目光第一次停留在那雙清澈的眼眸上。
母親說得對,她太乾淨了。
鬼使神差地,宋承雲應了一句:“無妨。”
得到回應,懷夕顯然也愣了愣。其實哥哥私下甚少同她講話,就算講話語氣也十分冷淡,從未有現在這般溫和的神色。
懷夕不懂人心複雜,隻知道哥哥終於願意搭理自己,十分歡喜,她轉過身,在羅漢桌上坐得十分端正,用行動表示自己會乖乖聽話不吵鬨。
見哥哥沒有再拿出筆,懷夕小聲問道:“哥哥可知道,城外觀音廟後有顆棗樹,有時冬日裡也會結果子……”
宋承雲朝她看過去,小姑娘便講得更起興,絮絮叨叨同他講起她從前在樹上摘果子的經曆。
懷夕小手撐在床邊,因衣物穿得多,下來時有些笨重。圾好鞋子後,她走到宋承雲的書案上,小手在盯著墨硯發呆的宋承雲眼前揮了揮,笑道:“哥哥想什麼呢?莫不是想吃棗了?”
屋外大雪紛飛,屋簷上的積雪因風吹落處好大一塊,門外劈啪雪落和風凜冽風刮聲。
宋承雲似乎才回過神,盯著她看了好一會,鬼使神差地,他說,“想。”
這段短暫對話,很快叫他拋之腦後。
待第二日午後,母親著急忙慌跑進他屋裡,說已經有一個時辰未看到懷夕,問懷夕有沒有在他這裡時,他無端想起他們昨日的對話。
母親見他搖頭,一刻不停,又跑進雪裡。鬆毫也被母親叫去幫忙找懷夕,青樸軒裡便隻剩他。
宋承雲掀開防雪簾,走到廊下。
漫天如柳絮的飛雪,紛紛揚揚直撲廊簷之下,院子裡被踩出一排排深深的腳印。
院子裡的槐樹掛著雪霜,潔白無暇,便如同那雙眼眸。
不知為何,他覺得他知道小姑娘在哪。念頭一起,未顧得上回屋拿上自己的雪氅,宋承雲推門走進大雪裡。
後來,循著到城外的路,宋承雲果然找到了懷夕。
路上行人寥寥,偶爾一輛馬車疾馳而過卷出滿地風雪,打在臉上刺疼。
“懷夕。”那是宋承雲第一次喊她的全名。
宋懷雲隻帶著鬆毫騎馬出來,饒是兩個男子,也凍得發抖。
“你是傻子嗎?”
他不知道懷夕憑著一雙小短腿,在雪地裡走了多久才走到這裡。
他也想不明白,為何她願意冒著這樣的大雪,難道真的隻為他一句想吃果子麼?她難道看不出來自己故意冷待她麼?
宋承雲平生以來第一次覺得有愧於心。
懷夕隻在看到他時有一瞬驚訝,之後,便提著被積雪浸濕的衣擺超他跑了過來,如同一隻翩躚的蝶。
看著她臉上乾淨晃眼的笑容,宋承雲的心有一瞬顫了顫。
他大概知道,母親為何如此喜歡她了。
——沒有人能拒絕這樣毫無保留的依戀和信任。
他下馬時,懷夕正好絆了一下,整個人撲到他懷裡。宋承雲措手不及,伸手將她摟住,還未來得及將她扶穩,便聽到小女孩綿軟發抖的聲音:“哥哥要與我同去摘果子麼?”
她被凍得聲音忍不住在發顫,可神情卻是欣喜的。
宋承雲人生第一次語塞,在鬆毫的提醒下,把女孩從雪裡抱了起來。
懷夕看著是個好脾氣的,實際也是個倔的,不達目的不罷休,以為宋承雲沒聽到自己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哥哥騎馬同我去摘果子嗎?”
看著懷夕期盼的眼神,宋承雲解下身上的大氅,給她係上。轉頭讓鬆毫回府裡報平安後,他將懷夕抱上馬,自己也翻身上馬。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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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闈每三年考一次,每次皆在金秋時節。每次秋闈有三場,每場三晝夜,中間兩次換場,全程便是九天七夜。
為了讓考生們能保持精力充沛,梁夫子提前幾日便帶著學院四個學生到了潯陽府。
二房特意派了幾個奴仆提前到潯陽府打點,提前定好了客棧,還吩咐幾個奴仆留在潯陽府侍候兩位公子,待鄉試結束後再一同回來。
梁老夫子對這些費心不多,因距鄉試還有好幾日,他隻吩咐幾個學生放穩心態,那幾日留在客棧溫習休息,有時晚飯後還要他們到附近走走,勞逸結合。
此時的潯陽府彙集底下二十幾個鄉縣的佼佼者,熱鬨非凡。待開考之後,梁夫子倒也沒有閒著,抽空拜訪了幾位老友。
梁老夫子是過來人,知道這鄉試雖還隻是省試,可耗費精力之多,難以言表。每位考生在狹小逼仄的號舍中連待九天,考的不隻是才華,更是心性和耐力。
鄉試最後一天,梁夫子叫了兩輛馬車,又帶了幾位仆人在貢院門外等著。
考試結束後,貢院門口逐漸有考生走出。大多考生不修邊幅,神態疲憊,甚至有些剛從號舍出來便暈了過去,被貢院裡頭的仆役抬了出來,喊著名字等人去認領。
待看到梁家書院的兩名學生攙扶走出來,梁夫子急忙往前,直接讓仆人將他們扶到馬車裡休息。
剛安頓好這兩人,就看到宋承雲攙著宋承亭也走了出來。
見宋承雲精氣神傷可,梁夫子心裡有了底,也未曾多問,直接吩咐馬車駛回客棧。
休整了一夜之後,第二日,梁夫子才把幾位學生叫到自己屋裡。
對幾位學生的情況有了了解後,梁夫子提議先回瀘州縣,不在這省城等放榜了。
一來放榜時間未定,按往年,沒個十天八日的恐怕也放不了榜。二來潯陽府這段時日的食宿比平日漲了好幾成,呆多幾日也就是多花些銀兩,不如回去休整的好。
最主要的是,梁夫子不想自己的學生過於拘泥於這場考試的結果。
他當然希望自己的學生能順利得到考官的賞識,自此平步青雲。可說到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鄉試能冒頭的,鳳毛麟角。
且這幾個學生年紀均不算年長,宋家兄弟一十四、一十六。另外兩位也才二十有三,無須急,也急不得。
便是他,也是三次參加鄉試後才奪得那年的經魁。
於是,留了兩個小廝在那等榜,梁夫子便帶著一行人先啟程回瀘州縣,沿途順勢拜訪了幾座名山神廟,兩三日的腳程生生待到第七日才回到瀘州縣。
不同於他們邊回邊遊,二房派出去的幾個仆人緊趕慢趕回到瀘州縣告知梁老夫子的安排。賈氏聽完後,順便差人過來把兩個公子的情況也同白氏說了一聲。
白氏對這次鄉試並不像宗族和二房那邊那般緊張兮兮,倒不是對兒子過於自信,隻是她相信什麼事都要講究循序漸進。
兒子自九歲時參加童試一舉拔得頭籌,聲名遠揚,宗族明裡暗裡想將所有的寶都壓他身上...她心疼兒子,不想宋承雲同他父親一樣,被宗族名譽捆綁,過得身不由己。
懷夕在宋承雲離開後,也到隔壁宅子同二房幾個姐妹一起進學。
宋景明夫婦對幾個女兒的教養十分重視,不僅請了張嬤嬤過來教導禮儀,還專門請了女師傅教她們琴棋書畫繡藝等。
二房是為自家在宗族的名聲,也為拉攏宋承雲,才提出讓懷夕跟姐妹們一同進學。
可小孩子哪裡顧慮那麼多,宋清婉姐妹,明裡暗裡總為難懷夕。
要不就是故意摔壞懷夕的墨硯,要不就是插花時故意不讓懷夕挑花,還夥同宋承林,在下學路上堵住懷夕......
總之,宋清婉姐妹以欺負懷夕為樂,時間久了之後,張嬤嬤也看出她們合起來欺負懷夕時,便隱晦與賈氏提過。
見賈氏不以為意後,張嬤嬤尋了個機會,辭了這份差事。
上梁不正下梁歪,既已家風不正,有些東西,憑她幾日功夫,教不會,也教不了。
賈氏的放任,叫宋清婉姐妹更加有恃無恐。沒想到,後來幾個姑娘打鬨一事,會鬨到宗族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