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雄踞地底,不分晝夜,常年籠在灰暗裡,人界盛傳,這裡是鮮血淋漓的無間孽火地獄。
但從掖太山往下眺望,幽都主城十殿四十九城巍然而立,四方鬼差肅然忙碌,森嚴壁壘,不見血水翻湧,也沒有殘屍遍野。
不同於寸草不生的幽都主城,掖太山上古柏萬顆,製高處,一座五進陵殿順山依勢,淩空而立。
此時,一素衣身影懶洋洋躺在主殿門廊下,百無聊賴翻了個身。
花石目光虛落在頭頂那尊鎮墓獸角上的白紙燈籠,把玩著手裡一塊雕工粗糙的祥雲瑞獸佩,不知想到什麼,忽地坐起身來。
如若未記錯,這個月,轉劫鈴已經響過一十四次。
待第十五次鈴響之時,鬼婆就該撐船來山下送鬼魂回人間還魂了。
果不其然,沒一會,流經陵殿前的忘川河水泛起幾絲漣漪,懸浮河麵上的轉劫鈴淩淩響動。
花石耳尖動了動,嘴角輕輕揚起,原先沒勁耷拉著的眼皮倏地拉緊,眼眸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靈動生輝。
她從陵殿裡小跑著出來,繞到殿後,三步並做兩步,從青石階梯上一躍到河邊,順勢蹲下。
忘川河水九曲八折,在陰沉無邊的黑暗中靜靜地流淌,任花石如何伸直了脖子往前探,眼前也隻是一片靜寂。
——船還沒到。
花石站起了身,對著水中清影,把散落在肩的發絲隨手抓了抓,又拉了拉身上皺巴巴的素裙,將手上的祥雲瑞獸佩掛到腰間。
不多時,一艘看似老舊的小木船晃悠悠轉了個彎,緩緩往花石的方向蕩了過來。
小木船看似老舊,遊蕩過來的速度卻不慢。花石眯了眯眼往遠處看,小木船虛浮水麵三寸高,兩側船頭站著幾個青皮小鬼,青麵獠牙,鷹鼻鷂眼,使著十分的勁在撐竿。
船漸漸駛近,看到前方的素白身影,幾個小鬼默契地把獠牙收了收,綻出詭形怪狀的笑。
俗話說,小鬼難纏,幾個鬼差不明緣由的笑,將船上的人界魂靈嚇得顫了顫,皆虛虛捏了捏手掌,不知今日這船是否真是載著他們去還魂的。
他們順著鬼差目光所向往岸邊看去。
——一素衣身影正三步一跳往他們方向跑來,邊跑邊喊著:“婆婆...婆婆...”
生老病死,萬物更迭,十方鬼差送生迎死有條不紊。但世間生死永不停歇,鬼差的工作量畢竟還是大,偶爾也有勾錯魂的時候。
這些魂靈誤入幽都,從十殿閻王那裡出來後,便由鬼婆經還魂崖送回人界。
雖說命不該絕,無需經過十殿閻王的審判,可冥界的晦寂威嚴和青麵獠牙的鬼差,還是將這些魂靈嚇得直發抖。
一時間聽到這樣充滿生氣與活力的嗓音,魂靈們既訝異又好奇。可好奇終究壓不過恐懼,魂靈們仍然低垂著眼,害怕惹怒這一船小鬼,還有船頭那白發鬼婆。
船一靠岸,河麵上白光縈繞的鎖鏈橋浮現,魂靈在鬼差的指引下依個踏過。
那白發鬼婆輕跺了跺腳下,附在鎖鏈上熒熒發出微光的沮水一瞬間從鬼婆腳下延伸至山腳。幾滴沮水在往生門前劃出幾道靈光,緊閉的往生門隨之被叩開。
千萬縷白光噴薄而入,照亮半座掖太山。幾個青皮小鬼在光亮照入之前,已經躲在不遠處那幾株高大的沮木之後。
花石不畏光,輕跑至往生門前,將一個個魂靈推入白光內。
待魂靈皆跨過往生門,鬼婆緩緩閉上雙眼,往生門在她的口訣中緩緩閉上,鬼婆的身影也消失在門前。
掖太山再次沉入黑暗中......
往生路上需要鬼婆的向引,鬼婆要親自將魂靈送回本體,一時半刻還不能回來。最後一絲光亮消失後,幾個青皮小鬼不知何時冒出,將花石圍了起來。
“花石,你這裙子還挺好看的,穿起來像是人間的小姑娘一般。”
“彆的鎮墓獸大多光禿禿的,怎麼你這毛發長得如此旺盛,幾日不見頭發又垂落地上...”
“花石,你這玉佩哪來的?”
花石被七嘴八舌圍在中間,不知先回誰的話,笑眯眯地享受此刻的喧鬨。
見其中一小鬼伸出乾枯如樹皮的手欲拉下她的玉佩,她伸手拍落,色厲內荏的:“彆人送的,你彆管。”
其中一形似青年的獨眼鬼差知道這玉佩的來由,故意笑道:“那小將軍長得確實俊,難怪花石對他送的玉佩愛不釋手......”
“反正你也不在幽都名冊上,鬼婆疼你,你求求她,去凡間找小將軍續段情緣......”
“胡說八道。”
獨眼鬼差被花石隨手一揮,摔在地上,惹得小鬼們笑個不停。
獨眼鬼差向來愛逗花石,被撞倒了也不惱,悠悠地飄起身子,從懷裡掏出一被黑布包裹著的東西,遞給花石。
“看,我給你帶的話本,這就算是賠禮了,彆再對我橫眉豎眼的,不就是上次說你頭發亂得像雞窩麼?”
聽到“話本”二字,花石原本瞪著他的眼立刻柔和下來,接過來後,扯了扯獨眼鬼差的耳朵。
“好吧,我原諒你了。”
這些鬼差一改剛剛在魂靈前的沉默恐怖姿態,同花石一樣,隨意坐在地上,獻寶似的將幽都十殿近來發生的趣事講給花石聽。
說著說著,話題不知怎麼落到仙界。
獨眼鬼差跟著鬼婆行引魂之責,平日多行走於幽都十殿中,是個萬事通。他往往生門方向望了望,確認鬼婆還未回,勾了勾手,將鬼差和花石勾到身邊。
“聽說,仙界近期亂著呢。”
幽都承神命,司生死輪回,向來超脫仙魔兩界之外,不參與兩界爭端,但小鬼們始終活躍在八卦前線。
聞言,鬼差們目露驚奇,紛紛問道:“為何?”
要說幾界裡日子過得最平穩的,當屬仙界了。
萬年前,勾照仙君得神君九黎授命後,成為仙帝,執掌三界,仙人們的地位跟著水漲船高。而魔界自萬年前神魔大戰受了重創,被逼回南淵以南後,三界這萬年來倒算太平。
仙界亂什麼?鬼差們不由猜想,難道是魔界又出來作亂了?
不應該啊。
獨眼鬼差故意賣弄玄虛:“你們聽說過那無燼劍不?”
鬼差們紛紛點頭。
花石不明所以,好在一鬼差接過話,順道為花石解了惑。
“當然聽說過,那可是上古神劍。”
眾所周知,無燼劍是曾經的戰神桑尤的佩劍。隻不過,萬年前桑尤墮魔後,被如今的神尊九黎鎮壓在下星海後,無燼劍便無了主。作為上古神器,它如今被供奉在神界天柱峰頂。
“沒錯,就是那上古神劍。我聽說,那神劍近日不時發出嘶鳴,那嘶鳴聲讓那萬年無波的下星海都卷了好幾波浪。”獨眼鬼差頓了頓,作深沉狀,“恐怕魔神......”
花石聽得入神,耐不住性子,剛想開口催促那鬼差說快些,那幾個鬼差眨眼間已經飄回船上。
花石朝往生門看去。
果然,鬼婆回來了。
不同於鬼差們的嚴陣以待,花石一見到那白發鬼婆,立馬就飛奔過了過去。
鬼婆其實不叫鬼婆,小鬼們尊稱她為“真水夫人”。
真水夫人掌幽都主城一河——血海真水。
血海真水至清至濁,能吞噬一切生靈,是邪穢之水,清汙穢之物。
真水夫人向來獨來獨往,隨行的鬼差們害怕的緊。但此刻在他們麵前不假辭色的夫人,此刻卻任由那小姑娘扯著手臂,略帶慈祥地聽著她不斷的埋怨。
鬼差們怕鬼婆,花石卻不怕。
花石是鎮守這掖太山陵殿門外的一隻鎮墓獸,不知因何機緣修成了精怪。幽冥界的所有鬼差在十殿轉輪王那均有登記造冊,可花石不是鬼差,轉輪王也探不出她的前世今生,於是無法將她登記入冊。
無前世今生,無輪回生死,無福報無罪惡,轉輪王也不好定她生死,知因緣造化自有天理,索性也不管她,隻令她乖乖當隻鎮墓獸,不準她離開掖太山。
這掖太山位於幽冥界極北處,平日除了鬼婆送魂靈往生,尋常鬼差並不允許踏足此處。
鬼婆是花石化形後第一個見到的人,對花石施以善意,因此,花石對鬼婆依賴得緊。
“婆婆,我這頭發又披地了......”
鬼婆聞言,伸手攬起她的一頭烏發,不知念了句什麼咒語,一頭垂地烏發變成及腰長度,發出油亮光澤。
之後,她左手展開,一把木梳赫然映入花石眼簾。
鬼婆將梳子遞給她,說話時如口吞沙礫,氣弱聲嘶:“這是前幾日路過孟婆的驅忘台時順手拿的,你這毛發太過雜亂,每日去山上古柏上接些露液,抹在發絲上,再用這把木瓏梳子一梳,頭發便能順直晶亮。”
鬼婆說的仔細,見花石拿著梳子在發尾處比劃,又問道:“可聽會了?”
花石重重點點頭,“聽懂了,多謝婆婆。”
鬼婆不能在此地久留,說完後,抬頭望了望山頂下的陵殿,沙啞說道:“這幾日莫亂跑了。”
待小木船慢慢消失在視線內,花石頭也跟著耷拉下來,慢慢走回陵殿。
又得等半個月才有人陪她說話了。
花石回到主殿前,看著左側另一尊鎮墓獸,用手拍了拍。
沒有反應。
這掖太山除了她,一點生息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