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前葉凡人出身，父親是茶商。

茶樹頂端的嫩葉最為珍貴，銘記這點的男人，在妻子撒手人寰後，給女兒取名為“前葉”。

他是低賤的商人，沒有富甲一方的實力，安安分分做小本生意。一生做過最壞的事，也不過從倒賣茶葉的利潤裡多撈了幾文錢的油水。

趙前葉五歲那年，家裡闖入官兵抄家，罪名是受人指使在貢茶裡下毒，害死了宮中的呂妃娘娘。然而這麼多年，趙家根本沒去過京城，也不認識誰是呂妃娘娘，就算姓趙，也與趙皇後沒有任何瓜葛。

但皇帝沒有給他解釋的機會。

趙前葉隨父入獄，望著獄卒對父親用刑，逼他承認趙皇後的善妒與失德。

連日刑罰下，父親慘叫聲越來越弱。

油儘燈枯時，他哀求蒼天開眼，求各路神仙救女兒一命。

“這時候，師尊出現了，他那時在凡間除祟。”

千清婉看著柳依依的臉，她們一同坐在屋簷下，微微仰視的角度，可以將她任何表情都收在眼底：“你知道，是誰讓他現身的嗎？”

聞衡當年七歲，被師尊帶到人界曆練，初開靈識，聽見了趙前葉父親的哭訴。

師尊說：“最好不要插手，凡人有自己的機緣。”

聞衡拽他胳膊，師父跟木樁子一樣，他拽得腳直蹬地。

“遇見我，被我聽見，就是他的機緣！”

“哎呀師父，我們修仙練劍，為的不就是做這種事嗎？”

楚千霜歎了口氣，到底跟他進了人皇的牢獄。

當著獄卒的麵，聞衡耍那柄比他人還大的劍，砍斷鎖鏈與腳銬，將趙前葉從地上拉了起來，當時無人敢阻攔。

千清婉道：“雖知那人有冤，但修道不問世俗，即使破例，也隻能以收徒的方式救一個。”

雖逃不了一死，但女兒能活下去，趙父已感激涕零，跪地拜謝，謝仙人恩德。

趙前葉不肯走，她人小，卻有和父親死在一起的勇氣。

楚千霜隻好將她弄暈，扛在身上與趙父辭彆。

趙前葉就此成為幻星崖掌門的第五個親傳弟子。

那時的幻星崖在仙門如日中天，劍修是六派最風光的修士。

她一個普通的小女孩，突然就成了掌門的弟子，外門的人不甚服氣。

“師妹心細，不想讓師尊被彆人說閒話，天天熬著身體修煉。修煉這種事，天資定上限，功夫定下限。肯下功夫，她慢慢就練出了頭，便沒人再說她什麼，她那樣厲害，天生要給師尊當徒弟。”

“崇拜的眼光越來越多，將師妹架了起來，有誰還記得她死了父親呢？”

趙前葉隻敢在沒人的時候短暫想念一下父親。

她活下來了，也有了一身本事，但代價是與凡塵斷緣，失去為父親哀悼的資格。

“阿衡不聲不響溜下山半個多月，誰也不知道他乾什麼去了，大家都急得團團轉，師尊氣得不行，去山下找，提前想好他回來怎麼罰。”

“他在月亮最圓的那天回來了，灰頭土臉的，衣裳也破破爛爛。”

聞衡在靈幻君那裡偷了鎖魂樽，此物可儲存人的魂魄，再加上他從禁書裡看的養魂之法——

“師妹，彆哭，我們以後就這樣養著你爹，等他成精你就又有爹了！”

趙前葉臉上還掛著淚，月光實在明亮，將聞衡照得格外俊朗。她看到他彎著的笑眼，和衣衫破爛處結痂的疤痕。

忽然，她心裡為父親難過的地方好受很多。

“師兄，你怎麼受傷了？”

聞衡不是悶聲吃苦的人，有人關心，他就蹬鼻子上臉，哼哼喊痛。

“我去冥河撈你爹呀，好多鬼咬我，衣裳都給我扯爛了，你看！”

“師兄痛不痛？”

“痛啊痛啊，不過嘛……”聞衡坐到榻上，身子歪她身上懶洋洋靠著，“師妹你高不高興？”

趙前葉胸口暖呼呼的，點頭。

聞衡一下笑開，比說高興的人更高興。

他賣著關子將鎖魂樽打開，亡靈的魂魄泉湧般從敞口鑽出，捧著腦袋的爹半透明出現在趙前葉麵前。

人死後魂魄會變傻，趙父認不出她是誰，隻嘀嘀咕咕喊疼。

趙前葉拉師兄的袖子：“怎麼辦……”

聞衡小手拍了拍她的，頂頭站了出來，鋪展靈境。

“彆慌，師妹，師兄我可是純淨之魂，鬼最喜歡吃了。”

趙前葉也想不慌，但隨著靈境的展開，趙父越發躁動，直至失控，被“純淨之魂”引誘成惡鬼，嘶吼著朝聞衡撲來。

她下意識保護師兄，喚劍去擋。

聞衡在她身後，說著不用擔心的胡話。

“給你爹吃一口，沒事的師妹，這樣才能養魂啊……”

“不、”

鬼魂吼叫聲越來越大，將楚千霜以及住的近的長老引來了院子。

“長輩們發了很大的火，我從沒見他們那麼凶過。阿衡被罰得慘兮兮的，挨了幾十鞭，打掃劍閣三年。那是專打修士的鞭子，傷勢無法靠靈力修複，他呀，在床上趴了一個月才敢翻身，使勁嚷嚷著身上長瘡，大人一心疼，他日子又重新好過起來。”

“自那以後，前葉就很黏他。他也沒個師兄的樣子，整天和小師妹混在一起。”

“阿衡碎嘴，逮到誰，話能說個不停。搖光也能說，但還是輸他一頭。我們都嫌阿衡吵，他說什麼都沒耐心聽。一到他說閒話時，就都轉身離開，隻有前葉安慰他，說‘師兄你繼續說呀’……”

“不知道他倆什麼時候在一起的。反應過來的時候，距離就已經不對了。兩個少年人，沒骨頭一樣堆在一起，下山買東西都要結對。”

“前葉結金丹，他就像小狗一樣坐在山腳等，身前鋪了攤子，是從琅月宗買來的靈藥。他怕前葉出什麼差錯，帶的都是救命的。前葉完好無損出來，他偷偷擦了幾下眼淚，之後又像沒事人，笑嗬嗬將前葉拉到身邊，說陪他擺攤。誰買啊，都沒人從那走。最後還是琅月宗那誰給他台階下。”

千清婉臉上帶笑，回憶起師弟師妹，全是可愛的舊事。

趙前葉起初隻是覺得師兄是個很好的人。

初見在牢獄裡，他使出的劍招驚豔許多人眼睛，包括她的。

他站在那，所有的光都照在他身上。緊接著像夢一樣，他將她從草堆裡拉起來，手掌乾淨溫暖。他救了她的命。

拜師星霜劍尊，有人背後說她走運，但也僅限於走運。就算做了掌門的親傳弟子，她也一定比不過仙門世家出身的他們。不過是個凡人，能有什麼本事。

師兄見她悶悶不樂，問她原因。

她不回答，他就自己去調查，將那些明裡暗裡欺負她的人都揍了一頓，打得滿地找牙。回頭看她，說師妹笑一下。

師兄知道很多天南海北的趣事。

近一點，他知道師尊有脫發的心結，外出遊曆有一半是尋找生發之法。

他還知道大師兄有個弟弟，弟弟身懷怪癖，喜歡養雞孵蛋。

他說他長大以後要行俠仗義，除魔衛道。

他說的所有話，她都喜歡聽。

她喜歡在他身邊，看他眼中世界的樣子。

長到十五歲，人間女子及笄成年的年紀，她察覺自己對師兄的心意，是女子對男子的戀慕。

她開始對師兄示好，送他喜歡的東西，幫他做成想做的事。

師兄雖不著調，但他不傻，意識到她的感情以後就躲了起來，不再和她一起吃飯，一起下山，一起聊天，一起捉弄師尊。

趙前葉在他又一次逃走時抓住了他。

“師兄，你很惡心我嗎？”

聞衡被她話刺了一下，沒敢掙紮：“我怎麼會……”

“那你為什麼要躲我？”

“我……我對你……我隻把你當小孩……”

“對我那麼好，隻是因為我小嗎？”

“也不是，你不是我帶回來的嗎……”

趙前葉深吸一口氣，勉強對他笑了下：“我明白了，師兄以後不用再躲我了。”

她明白了什麼，聞衡沒有搞懂。

他晚上睡不著覺，怕趙前葉在臥房裡哭。她那表情分明就是要哭了，但這次是他惹出來的，抽自己兩劍她能解氣的話，也不是不行，但他知道她要的不是這個。

師妹想要他。

他……哎…他……嘖……

師妹很好，不想惹師妹難過，但他也不能就這麼獻身吧……

第二日，他提心吊膽，去不知春樹下練劍。

師妹沒有來。

她怎麼沒練劍，是身體不舒服？她總喜歡傷害自己的身體，問就無所謂，好像不會痛似的。

他憂心忡忡走向她的院子，氣息是空的，她不在這裡。

一瞬間，聞衡感覺天塌了，飛奔去劍閣找師尊。

“師妹丟了！”

楚千霜被他嚇了一跳，匆匆裝好法寶出門找，正好撞見趙前葉完好無損地跟在師兄師姐後麵，臉上甜蜜蜜地笑。

聞衡衝到她麵前，聲音都在抖：“你去哪了？”

趙前葉溫柔回話：“我去練劍了。”

“為……”為什麼沒去老地方，和他一起練？

聞衡在這時知道師妹明白了什麼。

她在他身上看不到結果，要把喜歡收回去了。

她收回去了，以後要給誰呢？

聞衡腦子衝動，想，要不乾脆答應她算了。反正道侶做的那些事，除了雙修和親嘴，他和她都做過了。

但是……那可是師妹啊……從小看到大的師妹……

趙前葉從鐲子裡倒出幾顆杏子：“我在後山摘的，嘗過了，很甜，師兄吃吧。”

她把杏遞進他手裡，這次是隔著袖子碰的他手。

聞衡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幸好，幸好師妹沒有跟他老死不相往來的意思。

他們還和以前一樣。

“下次我也跟你一起去，你得叫我，你怎麼不叫我呢？”

他沒囉嗦完，後領被楚千霜拎起。

他完全把折騰師尊出門的事忘到腦後了，就這樣領了掃石階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