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葉停正欲動手讓他閉嘴,遠處的榕樹忽然傳來了些動靜。
眾人轉頭,才發現原來是判官來了,竟還是老熟人。
章賀一出現便被這麼多人牢牢耵著,做出被嚇了一跳的模樣,笑道:“竟這麼熱鬨。”
傅靈筠見到他有些困惑:“你不是去判官殿領罰了嗎?”
章賀無奈:“判官這會兒人手不夠,連能到貪業司代職的人都選不出來。這不,給我派來這兒收拾爛攤子,就當懲罰了。”
他掏出自己的魂鎖,給薑海牢牢鎖上了一圈,還給樹上那終於合為一體的魂體鎖上了一圈。
“為何他還是有兩個魂體?”傅靈筠問。
“這就得問他了。”章賀一眼便看出了這是個硬骨頭,“隻能帶回去用些特殊的法子審審。”
隨後章賀又看向龐扁:“你我就不捆了,大家共事一場,你自己老實些跟我回去吧。”
龐扁頹靡地點點頭。
至於梁日……傅靈筠問起,章賀竟說:“他本就歸屬於這裡。”
梁日本人對此並沒有什麼過多的反應。
對他來說,在哪個業司其實不重要了,始終他是沒有資格在現在去魂司的。
他的確有罪要贖。
走之前,章賀又交待了一句:“此處你們已可順利通行。”
隨後他又一如在色業司那般,在臨走前看了一眼喬竹,很是無奈而又縱容地說了句沒頭沒尾的:“沒必要。”
喬竹一愣,神色瞬間複雜起來。
章賀帶走了人之後,這裡終於清淨了下來。
傅靈筠看向眼神空洞的梁日,心中忽然莫名生出了一個猜測。
梁日不是貪財貪權之人,但他一定是貪了什麼才會被功過格判定為貪業之人。
他會貪什麼?
聯係他失去的視覺……
“你本來就是瞎子?”傅靈筠忽然問。
梁日沒想到傅靈筠的腦子轉得這麼快,又問得這麼直白,愣了一瞬。
良久,他才苦澀道:“是……我生來便是瞎子。”
他貪的,是視覺。
是傅靈筠的視覺。
此事雖不是他直接促成的,可他的的確確是最終受益者,他無可辯駁。
但他不希望傅靈筠因此對梁善有什麼看法,事已至此,就讓他把這罪責擔了吧。
起碼梁善和阿筠之間未來若還有緣相遇,還可以毫無芥蒂地相處。
“剛發現你的才能時,我便偷用了你的能力。是我騙你使用修複能力不會影響你自己的視覺。”
傅靈筠聞言並未有什麼反應,隻是淡淡地看著他:“可我的視覺從未受到過影響。”
梁日微微顫抖起來:“可欺騙就是欺騙,功過格也是這麼認為的不是嗎?前塵往事,我自當贖罪。”
但梁日仍舊沒有意識到,即便如此,他渡靈一世積攢的功德,也不會讓他身陷魂獄。
傅靈筠卻意識到了。
她其實並不是愛追究前塵往事的人。
對她來說,若事事都要稱好了按斤算,人與人之間相處很累。
欺騙自然仍舊不為她所容忍,可她卻也猜到了,梁日是在為了隱瞞他人的欺騙而欺騙自己。
他若不自作聰明要主動承擔所謂的錯誤,也許分彆前,傅靈筠還願意再叫他一聲哥哥。
他既然執意贖罪,傅靈筠向來不是那種連拉帶拽也非要助彆人脫苦海的人。
不願再與梁日多言。
梁日一生本坦蕩清醒,卻始終過不去愚善這一關。
也許這也是梁日要渡的劫。
等出了魂獄,到了魂司司命麵前,那些功德也不會變成沒用的東西。
應該足夠他下一世選一個健康的身體和幸福些的人家了。
生前有緣同行一場,已是緣分了。
可緣分隻牽人相遇,卻不促人相伴,能相處多久,靠的還是人本身。
與她離開魂獄無關的前塵往事,便任他消散了吧。
“我們走吧。”傅靈筠招呼紀葉停和喬竹。
梁日亦未有過多留戀,轉身向業司步步而去。
在這一點上,他們倆其實卻是很像親兄妹。
都一樣的固執,一樣的堅守自己的底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而到此刻,紀葉停才終於鬆了一口氣。
他的確一直都很害怕。
害怕的原因無他,隻是因為那日在蒼林的隊伍裡有梁日。
其實有一點梁日不知道,但紀葉停卻看得清楚。
非要深究起來的話,殺了傅靈筠的人並非梁日,梁日趕到時,其實傅靈筠已經……
他那一劍都不算加速了傅靈筠的死亡,是他那一劍紮下去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隻是恐怕他自己都沒想到,他一直自認為可以信任的薑海,不僅騙了他,甚至還直接操控了他身體。
梁日那時也許意識並未完全因此消逝,卻也察覺不到自己被人控製,便以為是自己動的手。
喬竹跟上去,看了看傅靈筠無甚表情的側臉,好奇道:“你恨他嗎?”
傅靈筠看了她一眼:“哪至於,我隻是討厭彆人騙我。”
紀葉停聽到她們對話,也有些好奇的問了一句:“可是他說是他殺了你……”
傅靈筠打斷他:“那是我和梁日之間的事情。”
言下之意,紀葉停管得有點寬了。
她這有些帶刺的樣子,紀葉停絲毫不覺得生氣,反而喜歡的緊,而且讓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沒發現自己一直維持著這種狀態很久沒變了嗎?”
喬竹也在旁邊一個勁兒點頭。
傅靈筠這才反應過來。
還真是。
之前每次她都會在惡意散去後不久開始頭疼並暈厥,醒來後便會將這種狀態下發生的事全然忘記。
可這是為什麼?
“你在那麵牆後麵找到了什麼?”傅靈筠問他。
這一問,紀葉停突然後悔提起這個問題了。
他也沒想到傅靈筠腦子轉得這麼快。
他剛找到龍骨時便給雲蓀遞了消息,此後一直還沒得到回信。
又或是已經有了信兒,但他現在也沒機會聽。
而且,他之前因為一句“不清楚”,顯然已經被傅靈筠警告了,眼下若是騙她什麼也沒找到,很容易便被拆穿,而且恐怕會她被放到“不可信任的人”裡麵了。
正愁著呢,傅靈筠的頭忽然又疼了起來。
與此同時,紀葉停腰間的木牌也開始發燙,並傳出少司命的聲音:“老紀?”
傅靈筠揉著太陽穴,順著聲音看來,紀葉停身形一頓。
此時不理少司命的話就顯得有些刻意了。
於是他輕咳一聲,將那木牌從腰間取下:“雲蓀。”
少司命那賊精的腦袋哪能那麼大剌剌地就一股腦地開始說話,於是小心翼翼地詢問了一句:“你在哪?”
紀葉停第一次覺得他十分上道,總算不哪壺不開提哪壺了:“貪業司,正準備前往口業司。”
既是要去口業司,那肯定就是陪傅靈筠去了。
少司命瞬間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好好,聽青鳥說貪業那邊出了事兒,是你擺平的?”
“不,不是我,是……”
“是我。”傅靈筠打斷了紀葉停。
另一邊,少司命陷入了沉默,紀葉停有些微訝地看向她。
良久,少司命才乾笑了兩聲道:“傅靈師?”
“你是大司命?”傅靈筠問。
“不不不不。”另外一頭,少司命欲哭無淚地看了一眼大司命,發現的好師父正吹著口哨望天。
少司命:“……”
哽住了好久,少司命才咬牙道:“大司命有點忙……我不是負責生死的靈官,這裡頭的事兒實在不清楚。
但傅靈師替我師父解決了貪業司的大事,等他忙完了定有重謝。”
傅靈筠揉著太陽穴看了紀葉停一眼,紀葉停很有眼色地把手裡的木牌遞給了傅靈筠。
果然,傅靈筠伸手接過了木牌,一邊仔細打量起來一邊道:“重謝倒是不必,既然這位兄台也認識我,不妨替我問問大司命,我是犯了什麼業障,才會在死後被判到這魂獄裡來?”
是了,這才是傅靈筠逐漸開始恢複記憶後心中最大的疑惑。
人終有一死,況且這一路走來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生前一直是眾矢之的,那些人看著她的眼神,說一句虎視眈眈也不為過。
不論如何,死亡是終究會來臨的一件事,隻是或早或晚的問題而已。
雖然自己的死因尚且存疑,但無論如何,她傅靈筠是該入魂獄之人嗎?
即使是自己現在仍然記憶不全,傅靈筠也敢斬釘截鐵地回答這個問題。
不是。
誰都有可能,但她絕不可能。
她暫時還不知道自己的底氣從何而來,可她就是毫不心虛。
如果魂司真的覺得她有什麼罪業,那便拿出證據來。
傅靈筠的確有底氣,心虛的是此刻正坐在東州吹口哨的大司命。
東君在一旁冷臉看戲。
少司命抹了一把額頭上不存在的汗水:“是是是,等大司命忙完了我們一定問……”
聽出少司命此刻是不會跟她透露什麼的,傅靈筠將木牌扔回給了紀葉停。
紀葉停第一次見少司命這麼沒出息的樣,心中十分有趣,故意問道:“你這麼緊張乾什麼?”
“……”覺得自己被所有人針對的少司命想把這木牌扔了。
不過很快,他便嗬嗬一笑,“我這不是怕泄露了你愛慕傅靈師的秘密嗎?好兄弟。”
紀葉停:“……”
喬竹:“……”
大司命:“!”
東君:“?!”
傅靈筠:“?”
傅靈筠這下才想起來在色業司的榕樹下時,紀葉停好像的確說了這件事。
那也算不上是秘密了。
她淡淡掃了紀葉停一眼,他的身形立馬緊繃起來。
看著倒像那麼回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