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那年,謝苓帶著一腔熱血,日日跑到山間夾道劫富濟貧,直到某一天劫到了遠赴京都的雲卻,將直接人洗劫一空後扔到了城門口。
犧牲他一人,吃飽千萬家。
天地浩大,時代又動蕩,謝苓自覺不會再見,所以這仇結便結了。
偏偏兩人仙門拜師時又在擂台相見,隻消一眼,雲卻就把她認了出來,謝苓因虛長他兩歲,修行過晚而輸他半招,一氣之下乾脆轉投其他宗門。
此後數百年時光裡,二人更是針鋒相對,幾乎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正因如此,偶遇雲卻被人圍剿時,她原是打算袖手旁觀看一場好戲的,就是這一頓,導致雲卻自爆時,她也被迫同歸於儘。
一失足成千古恨。
謝苓惆悵地盯著頭頂熟悉又陌生的房梁,劇痛過去以後,再睜眼時她居然又回到了十四歲的時候。
她在床上躺了兩個時辰,還是沒能接受現在的狀況。
“寶兒啊,到底是怎麼了,你跟爹說說......這人心情不好,那也得吃飯啊。”
門外傳來一個小心翼翼又十分焦急的男聲,聽著熟悉的聲音,謝苓一僵,眼眶控製不住地泛起了紅。
從床上起身,謝苓快步走到門前,看著門上的剪影抿了抿唇。
雙手顫抖著打開木門,略有些陳舊的門伴隨著嘎吱的聲音緩緩打開,門外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豎著耳朵往後錯了一步,臉上的焦急還沒來得及下去,就被眼前的謝苓撲了個滿懷。
不知道謝苓遇見了什麼事,傅大為生怕刺激到她,輕輕地拍了兩下謝苓的後背:“乖乖,是不是做噩夢了?沒事,爹在呢,什麼妖魔鬼怪都近不了身昂。”
謝苓抱著他搖了搖頭,鬆開手臂抹了抹臉上的淚痕,笑著抬起頭道:“沒事,我就是被魘著了,我收拾一下就去吃飯,爹先去飯堂吧。”說著伸手將傅大為往外推了推,迅速地關上了屋門。
傅大為對女兒自是無所不從,又憂心她穿的單薄著了涼,隻能一步一回頭地看了幾眼,歎著氣先飯堂備飯。
謝苓靠著屋門滑下去坐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一身修為雖然沒了,但能見到爹爹,倒也不算虧。
平複下心情,謝苓穿好衣服走去飯堂,一路上見到了許多人,但大多數隻隱隱約約剩下了些印象,真說認識卻一個都想不起來。
雖已過飯點,但飯堂還是十分熱鬨,謝苓粗略地掃了一眼,今天的飯清湯寡水,一點油腥味都沒有,寨子裡的人在飯堂對著村裡書生畫出來的燒雞睹望梅止渴,謝苓見他們聊得熱鬨,跟著聽了一耳朵,隻聽到他們說要去哪哪劫個道,跟那些逃難的富商“討”些銀子吃食回來。
謝苓默然地啃著手中的饅頭,生於亂世,果腹都成問題,寨子裡的人本就是些鄉野草莽,勉強自保,家中老幼也是饑一頓飽一頓,隻能靠他們出去劫一劫富商,走些邪路。
十四歲正是輕狂的年紀,前世的自己聽了他們的法子立刻就氣勢洶洶地去了,覺得自己作為少寨主,怎麼也得做個表率出來為寨子裡的人分憂。
爹不讚同,但爹舍不得罵她。
吃饅頭的動作一頓,謝苓眸子閃了閃,雲卻連累她至此,再劫一次也隻是討點利息回來,上輩子那麼“光風霽月”的一個人,想來肯定是不介意的。
“阿嚏!”
夾道上飛速行駛的馬車上傳來重重的噴嚏聲,雲依放慢了速度不放心地回過頭:“世子,要不咱們還是歇歇吧,您臉色看起來實在是不好。”
豈止是不好,自今日晨起他臉就白得像鬼一樣,若不是尚有氣息,雲依都要給他挖坑埋了。
車裡的男子毫無形象地往車壁上一靠,好看的眉頭皺成一團,一雙多情的桃花眼渙散地看著車頂,臉色十分蒼白地捂住自己的胸口,聞言輕輕搖了搖頭。
後又想到雲依在外麵看不見,遂強忍住疼痛道:“不必了,趕路要緊,我無事。”
說著伸手掀開簾子觀察了一下路邊的地形,他們今日剛從林子裡出來,算算路程應是差不多快到落雲峰了。
落雲峰......
上輩子就是在那兒被人劫光了金銀,害得他一路要飯才逃到了邊關,雖說是因禍得福不用再趕去京都做質子,可錢財如性命,劫財之仇不共戴天!
胸腔中傳來的陣痛喚回了他的理智,自爆的痛苦還沒有完全消失,他連上馬車都沒力氣,再遇上謝苓豈不是像上輩子一樣沒有反抗之力。
但總不能再讓謝苓搶一次,那他重生的意義何在。
所幸上一世是他心血來潮換了路線才遇到的謝苓,這次他不換了,讓她撲空去吧。
得意地哼了一下,雲卻臉上帶著笑意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剛想閉上眼好好休息一下,就聽到外麵傳來一陣慌亂的聲音,身下的馬車急停,本就沒坐穩的雲卻一時沒控製住,重重地撞在了一側的車壁上。
“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雲卻顫顫巍巍地抬手掀起簾子:“你......”
後麵的話沒說出口,雲卻閉上嘴默默地咽下喉間的血腥味,蒼白的手指用力攥緊了手中的車簾。
在他們對麵站著一排人馬,為首的男子身材魁梧,站在陽光下看不清麵容,雲卻隻注意到他手中舉著的一把大刀,刀鋒銳利,上麵還有殘留的猩紅,來人微微一動,刀光閃過他的臉頰,隱隱有些痛意。
雲卻心中一沉,前世接觸的多是成王府派來的殺手,像這樣不蒙麵的反而少見,也就是說,對方是為自己的命而來,且勢在必得。
暗中思忖著要如何躲過明顯來意不善的這群人,空中的雲層緩緩滑過上空,遮住刺目的陽光,為首之人的麵容逐漸清晰,雲卻定定地看了片刻,瞳孔微顫,一些回憶裡的舊片段翻湧出來。
是黃天地,傅家寨的二當家。
雲卻隻覺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此人燒殺搶掠,謀財害命,可謂是無惡不作,雖然都是之後世道徹底亂起來才做的惡事,但想也知道亂世之前也不是什麼善茬。
謝苓與他不和多年,若是來劫道必然不會與他聯手,那麼隻有一種可能——成王府向他買凶殺人。
前世自己換了一條路,雖然遇到謝苓搶劫,但被他們直接扔到了城門口,並沒遇到什麼危險,恐怕是因為黃天地看到她,多有防備,沒敢從她手上搶人,這才幸免於難。
入京的路上遇到貪財害命的劫匪而亡,多麼順理成章又合理的解釋。
免去了人質入京,解決了心頭刺,還拿回了世子名頭,最重要的是,天衣無縫。
雲卻閉眼壓下胸中翻湧的怒意,當務之急是要先逃跑,以他們主仆二人的身手,恐怕黃天地斬他們和殺雞沒什麼兩樣。
看了看前麵兩匹拉車的馬,雲卻湊近前麵的雲依小聲囑咐:“一會兒我數三個數,你就將馬放開,騎馬往前麵另一條路上跑,不必管我,活命要緊。”
雲依還想說什麼,雲卻已經開始倒數:“三,二,一......斬!”
來不及反應,雲依乾脆利落地砍斷韁繩,向前翻身上馬,身側的雲卻往前一撲,勉強在馬上趴好。
氣還沒喘勻,雲卻就狠狠抽了馬一鞭子,身下的馬一路飛奔,雲卻趴在馬背上隻覺得眼花耳鳴,胸腔中五臟六腑仿佛都攪在了一起,劇痛席卷而來,靠著求生的本能才讓他死死拽著韁繩沒有被甩出去。
耳畔傳來陣陣破風聲,雲卻一時來不及躲閃,左側臉頰處飛過一把利刃,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突如其來的刺痛喚醒了他的神智,眼神聚焦在前方的雲依身上,咬了咬牙甩出一鞭打在他身下的馬上:“他們的目標是我,你快走,說不定還能救我一命!”
看著雲依遠去的背影,雲卻心裡鬆了一口氣,他身上有枚自己的金鑲玉佩,一看就很有錢,若能吸引到謝苓的注意力,或許能有一線生機。
聽著身後越來越近的馬蹄聲,雲卻緊拽著韁繩苦笑了一聲,若是等不到他回來......
或許就是天要亡他吧。
馬蹄揚起的風沙迷了他的眼,雲卻抬起手臂,低頭偏著臉躲在袖子後麵,一側頭便看到離他不足百步的黃天地,仿佛是對他的人頭勢在必得,臉上的刀疤也顯得越發猙獰,見他望過來,黃天地笑了兩聲:“小世子,乖乖停下,我黃某還能給你個痛快。”看他這病怏怏的身子,逃出生天無異於癡人說夢。
不想浪費力氣與他多費口舌,雲卻腳下暗暗用力,眼看他與自己又拉開了些距離,黃天地眼中閃過一絲狠戾。
前方就是落雲峰的夾道,此地多有賊匪埋伏,平分金銀是小,可若是雲卻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壞了成王的任務,他此番辛苦就都白費了!
想到此處,黃天地下定決心,快馬加鞭拉近距離,舉起手中的大刀,瞄準前者的心口處,用力投了出去。
雲卻腦中的弦一緊,喚醒了多年修仙鍛煉出來的危機意識,往一側歪倒,腳用力蹬了一下馬背往前方飛了出去,重重地撞在不遠處的石路上,身側塵土飛揚,趴在地上的雲卻來不及說疼,心中暗暗發苦,他此刻是真的疼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看來就是天要亡他。
身旁的沙塵散去,身後的黃天地卻久久沒有動靜,雲卻敏銳地發現連馬蹄聲都銷聲匿跡,周圍寂靜得隻有馬在打噴嚏的聲音。
心中燃起一絲希望,雲卻艱難地動了動身子想要起身觀察一下情況,耳畔忽地傳來少女布滿寒意的冷笑聲:“黃、天、地。”
這聲音他聽了八百多年,雖有些青澀,但他絕對不會認錯。
鼻子忽地一酸,八百多年的死對頭,居然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黃天地站在原地不動,謝苓每每叫他時,都會拉長聲音,唯有這一次讓他寒意叢生,看著謝苓腳邊的雲卻,黃天地眼中閃過幾分糾結。
雲卻似乎心有所感,顫抖著伸出手拽住謝苓的腳腕,用儘力氣艱難轉頭,梗著脖子哀求道:“救......我......!”